这几日李义每天来回赶,着实有些辛苦。
周先生不在,只能让“李先生”先代几天课,让孩子们不至于断了学习的惯性。
许平随口安慰他两句便赶他回家去照看学生,惹得周芸掩嘴偷笑。李义大翻白眼,嘟囔着走了。
李义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敲门。
敲门的是一名书童打扮的少年,十四五的年纪,清秀有礼。不远处还站着一位中年文士,站在院中四处打量,看起来不打算进屋。
周芸正要开口询问,许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你先退下。”
周芸心头一闪,凛然退下。那书童冲许平行了个礼,也退到了一边。
许平走到中年文士身侧,躬身行了一礼。
“先生。”
文士转过身看着许平,上下打量他几眼,似是对他的相貌颇为满意,温声说道:“你就是许平?”
许平深躬到地:“学生就是许平。”
文士轻轻咳嗽两声,抬了抬手:“直起腰说话。”
许平这才站直,依然不直视对方,只用眼角余光微微一扫。
那文士看起来四十许的年纪,身量不高,体型精瘦。脸上皱纹堆垒,面色蜡黄,似是身体不大好。
一身衣着一丝不苟干干净净,头顶四方平定巾,身穿圆领大袖衫,一把胡子随风飘摇,标准的儒生打扮。
“你的座师对你评价很高。”文士忽然冒出一句。
许平微微一愣,才意识到文士说得是应天乡试的主考官,翰林编修孙升。
明代官场,一科录取的所有举子都自动成为主考官的学生,所以文士称孙升为许平的座师是没错的,即使他从没有见过许平。
本来按照惯例,乡试放榜过后应该由应天府出面举办一场宴会,由府尹邀请所有考官与举子共同赴宴,大家互相认识一下,今后有事也好多多关照。
可这位孙翰林是出了名的不喜应酬,放榜完之后借口京中有事,直接就回北京去了,留下南京各路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本以为人家压根不在乎当他们这些举人的座师,却没想到孙翰林心中有数的很。
“学生文才寥寥,蒙恩师青眼……”
文士打断了许平的自谦,笑着说道:“孙季泉也说你文才一般,看得出底子不好。”
虽然是事实,不过从人家嘴里说出来,许平多少觉得有些尴尬。
“难得的是字里行间看得出拳拳爱民之心,有大气度。”文士接着说道:“他抄给我看了,确实不错,不像二十几岁儒生的见识。”
许平听得脸红,心里不由产生了一丝疑问。
文士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随即为他解惑:“孙季泉原本是想点你为解元的,可最后还是改了主意。”
许平忍不住问道:“为何?”
文士叹了口气,看着院中树木光秃秃的枝丫,露出悲悯之色:“当年苏州也有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不到三十便中了应天府的解元。满朝文武都以为他来日必为国家栋梁,谁知他后来被太过顺利的人生冲昏了头脑,志得意满骄狂无状,最终落得个悲惨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许平大脑飞转,忽然想到一人,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先生说的……可是唐寅唐伯虎?”
文士点了点头。
许平心中犹如惊涛骇浪拍过,孙升竟把他与唐伯虎相提并论!
唐伯虎是谁,名垂青史的大才子,几百年后都为人所称道,怪不得文士说孙升对他评价很高。
“你比当年的唐寅还小上两岁,所以孙季泉思忖良久,还是把你定了个第三,免得重蹈前人覆辙。”
许平不由暗叹孙升用心良苦,心中没有埋怨只有感激。
文士忽然神色一厉,变得气魄凌人。
“如今看来,孙季泉的良苦用心都付诸了东流。”文士眉眼如刀,话锋如剑,直刺许平:“他临走之时还托我多关心你的学业,可惜啊可惜,你只怕没有进京赶考的机会了!”
许平面色不变,不发一言。
“你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吗?”文士拂袖嗔道。
许平低头说道:“学生至今不知他们以何罪名告我,如何辩解?”
文士一愣,转头看见门内垂手而立的周芸,问道:“她便是周芸?”
许平点点头,招手唤她上前。
周芸碎步上前道了个万福,不知怎么称呼,只好简单说了声“见过夫子”。
文士只扫了一眼便不再看她,径问许平:“姬妾?”
许平摇了摇头。
“婢女?”
许平抬头目视文士:“是我请来书院教书的先生。”
文士气笑了:“你请个妙龄少女当私塾先生,不知会惹出多大的非议吗?”
许平无奈解释道:“东厢书院目前只收幼童,学生以为,纯以教导幼童论,妙龄少女是好过老夫子的。若是成年学子,自然另当别论。”
文士一时语塞,略一沉吟后把许平叫到一旁。
“老夫与你恩师年齿相仿,又是同科的进士,一向亲如兄弟。”
许平暗暗恍然。怪不得他有意不表身份,原来是以师长身份而来。
“你老实告诉我,此女究竟是什么来路?”文士板起脸来颇有不怒自威之感。
许平略一思索,便知文士值得信任,于是把周芸的身世和盘托出,保险起见还是隐去了如意楼部分,只说她落难被自己所救。
文士沉默片刻,问道:“你能保证她……持身以正?”
许平听出了弦外之音,诧异道:“难道有人诟病她……”
文士伸指轻点,止住了许平话语,加重语气再问:“你可能保证?”
许平肃然平视文士,用力答道:“学生能保证。”
文士听罢转身便要走,竟是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边走边沉声说道:“文字见人心。老夫始终相信,奸邪之人绝写不出那般忧国忧民的文章,希望你莫让老夫失望。”
许平深施一礼,目送文士与书童翩然而去。
周芸漫步上前,轻声问道:“这位夫子是不是就是……”
许平摇头,转身回屋又捧起了书:“只是一个关心后进的师长。没想到恩师竟如此器重,看来我还需更努力些,免得开春进京以后给他老人家丢脸。”
周芸嫣然一笑,满院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