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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派税

葛将军传 育蘅 10999 2024-07-06 15:27

  葛成回过神来,才看见到许多官兵护送一顶轿子迎面而来,两名前导手执木棍向他怒喝。

  葛成急忙解释原委又呈上药方,却听轿子里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都是夜半出行,又非巡夜,你们唬他作甚?”

  一名百户答道:“禀老爷:近来多有作奸犯科之人,假借求医问药之名躲避巡夜。在下以为,此时巡查宜严密而不宜松懈,仔细盘问一番为好。”

  葛成听得明白,这些人并非巡夜,只是越俎代庖。心下着急要走,百户怒喝。

  葛成道:“你们既然不是巡夜官兵,何必多管闲事?”

  百户道:“莫说我等有护卫查勘之责,即使是寻常百姓,遇到恶徒匪盗岂能坐视不理?”

  葛成道:“好大的口气!依你的意思,但凡有些权力,便什么事都管得?”

  “当然,身为大明子民,但凡于我大明社稷不利之事自然都管得。”

  葛成哼了一声说道:“我只是一个做工之人,买匹布进城,却被税吏诬为行商收税,你且为我讨回公道。”

  “且不知你现在要做甚么,如何听你掰扯收税的事。”

  “家中有病人,我这里有药方也有成药,你为何纠缠不休?”

  轿旁一人说道:“你们要在这儿争执到何时?老爷乏了。”

  轿子里老者说道:“徐福,拿药方来看。”

  徐福接过药方,从轿门处递进去。葛成借着昏暗的灯光,只见一老者头戴方巾,身着青色道袍,须眉皆白、然而精神矍铄。看过药方后,老者问道:“病患可是妇人?”

  葛成道:“正是拙荆。”

  老者让他近前来,低声道:“此是佛手散,为妇人产后方药,主治恶露不行、小腹冷痛。当归为君药,补血活血、祛瘀生新;川穹为臣药,活血行气、祛风止痛,佐当归以使血有所归。只是此方用于血病而气不虚者。若是气虚,则不可用此方。当加人参,固无形之气以救有形之血。再者,不可拘泥于古方,三棱为破血药,此时不宜妄用。换做桃仁亦可,再加甘草调和诸药才觉妥善。”

  葛成敬谢老者,请教府上何处,改日登门拜谢。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我非行医,又未曾望闻问切,只是平日里喜好读书。万历二十五年得一本濒湖山人的《本草纲目》,偶尔翻看,颇有心得。不过,总归是一家之言,可请大夫再行斟酌。”

  老者提高了声音道:“卓将军,我已看过药方,此人并非妄言,确有病患在家。快让他走吧。我也快到家了,卓将军一路辛苦,早些回吧。”

  徐福还了葛成药方,又取了一锭银子给百户。百户谦让一番,带着兵丁离去。葛成亦再三致谢,望着离去的轿子不免感慨:老者宅心仁厚,却不知何方神圣,回府尚需官兵护送?那位叫徐福的答谢这些官兵,无需请示,出手就是一锭银子,不知是五两还是十两,如此阔绰,想来必是官宦。自己的老母和妻子因没有车费走那么远的路,妻子过度劳累而流产——并非没有车费,只是被税吏收去了——妻子为此而郁郁伤神。普通百姓两税之外尚有力役,自“一条鞭法”实行,虽然无土地可以不纳两税,力役仍需折合银两缴纳。府县又再加派,如今又增商税,纵然勤俭节约,也渐渐入不敷出了。而官宦却不需要纳税、亦无力役,自然可以富家。然而富也好贵也好,总是国法如此,怨不得人。由此看来,教儿孙读书,行善积福,若能有个功名也就免了赋税。想起不争气的儿子,又心烦意乱。

  葛守训此时亦惶恐不安,见父亲回来,忙去帮阿婆生火煎药。珊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伏在床脚睡着了。何氏看了一眼葛成,两人各有千言万语,却相顾无言。

  第二日葛成早起,还要去找大夫来看,葛守训追出来,说他知道大夫家住哪里。葛成却道:“知道大夫家又怎样?不用你管,还是跪着去罢。”

  葛母从堂屋出来,问他为了什么事情责罚训儿?葛成道:“姆妈您别问。这孩子需要好好管教,我现在顾不上,却也不能放纵了他。”

  “是该管教!不然等他自己也有了孩子,就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了。”

  葛成听话音不善,急忙给姆妈赔罪。葛母道:“我听训儿讲,他要去找大夫。唉,训儿是好孩子,你们比我有福气。”

  葛成只得赔笑道:“姆妈别生气。儿子记得您的教导,正因为这样,训儿才该受罚。昨天游玩时,他因贪吃而偷盗,虽然只是一块梅花糕,却也是违法的事。儿子不得不惩诫他。”

  葛母闻言,疑惑地看着葛守训,孩子却不想解释,只等问询之后再去反思。葛母道:“我们训儿不是这种孩子。”

  “你自己说,是不是你做的好事!”

  葛母道:“你且去找大夫吧,我自己问他。”等葛成出去了,才温言安慰,又说何氏病着,这时不能让她忧心。葛守训哭道:“爹爹孝敬阿婆,给阿婆买了一只梅花糕。我也想孝敬姆妈,可是我又没钱……”

  诊脉时葛成说起老者评点药方,大夫说知道李东壁其人,也知道他的《本草纲目》,只是未曾读过。既然有人引经据典,看来医术精湛,且让他把脉诊治就是了。葛成忙说是位巡夜的官员,无意中说起药方而已。大夫收了脉枕,说这些人只是按方治病,怎么晓得因时制宜?他们开的药方里动辄人参、鹿茸,穷苦人家吃不起,药也不敢去抓,只能听天由命。葛成忙说是这个理,穷苦人家生不起病的。看药方里加了人参、桃仁,取了银两随大夫出门。葛母却喊住他,说让训儿去拿药就行,他姆妈病着,正该他尽孝心的时候。葛成说他不放心这孩子,葛母道:“呸,你拿着银子我才不放心呢!”

  何氏不曾饮食,葛成劝了几句,她也只是流泪,不知是因为小产,还是因为花费了积蓄。葛成让珊儿陪着她,自己要出门,又被葛母拦住。葛成说他去告官,葛母让他等训儿一起。葛成道:“那小子不成气候,不用他陪。”

  葛母告诉他孩子的理由,葛成道:“就怕他是好吃懒做。如果真要孝敬,把自己那一份留给他姆妈就好。偏偏自己贪吃,还想孝敬;又没能力,只做些偷盗行径,何必再冠冕堂皇。”

  葛母道:“你只是自己以为的‘孝敬’,训儿这孩子是从心底里‘孝顺’。你以为把自己那一份让给我,我能安心享用么?做母亲的,哪一个不心疼自己的孩儿?纵然你四十岁五十岁,在我这里,你仍然是个孩子。没有你一份,我如何吃得下?训儿和你不同,他有自己一份,他姆妈就能安心享受他的孝敬。比较起来,你还不如他。可惜他还是个孩子,不能挣得工钱,总是做了错事。你惩戒他,我也无话可说。”

  葛成忙说姆妈教训的是,他都记住了。正因记得多年的教导,这才去告官的。

  只是此番告官亦不顺利。请了讼师,去理刑馆递了状子,却被衙役告知且回去等候,能否准了状子暂不可知。

  理刑馆是推官办公的衙署,推官又称“刑厅”或“司理”,俗称“四府”,专门负责刑名之事。同样作为知府的佐贰官,虽然同知与通判俗称“二府”、“三府”,但他们的出身大多为举人、监生,经过漫长的仕途、考满升迁止于知府而已。而推官大多是进士出身,考满升迁多为各部主事或科道官员。这也是国朝重视刑名、注重推官选任的祖制。

  此时苏州府的推官是叶清,他极为仰慕前任推官袁可立,处处以他为表率。袁可立,字礼卿,万历十七年进士,初任即是苏州府推官,二十三年升任山西道监察御史。他在苏州府六年,敢于犯颜忤上,平反冤狱无数,被百姓称为“袁青天”。当年苏州知府石昆玉素称廉直,因按治豪横得罪应天巡抚李涞,而李涞与首辅申时行、次辅王锡爵交情深厚。因此,即使知道石昆玉冤枉,念及前程,有司诸僚互相推诿,无人敢接手此案。唯有袁可立以锄奸为己任,百辩雪其冤,最终让李涞自劾去官。以七品之卑,争于四品之尊,不畏权势、名扬天下。

  只是仰慕归仰慕,真要身体力行之时,大都很难放下功名利禄。正如很多人仰慕海瑞,却很难做到他的“不近人情”。叶清明白这一点,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时时警醒,总不至于偏离初心太远。

  这一日知府不需升堂,叶清径到理刑馆来。师爷说几份状纸他都看过了,一件“状告为刁占耕牛事”,一件“状告为退还婚书事”,还有几件或是为财产或是子女忤逆不孝,幸喜没有大案。两人正商讨着,书吏又送来一份状纸。师爷先看过了,并不表态。叶清略一翻看,怒道:“这些棍徒着实可恶,仗着孙太监撑腰,一个个狐假虎威,全无法纪。妇道人家走动带些布匹,竟也被这些人抽税。这还是有人告官我等方才知道,兴许还有更甚者亦未可知。再不严加惩戒,国法何在!”

  见师爷微笑不语,叶清问他怎么看?

  “四爷不必如此急躁。依我看,原告葛成是昆山县人,把案子发回昆山县即可。”

  叶清道:“此人状告的是苏州城娄门处税吏,说起来并不违规,将案子发回昆山县,他们管不到苏州府税吏,还是要请府厅问询。”

  师爷道:“您自己也说这些棍徒依仗太监撑腰,而太监后面,又是谁撑腰?此事不宜过问,发回昆山县即可。吴人好讼,也知道其中关节,只需推脱几个来回,要么息讼,要么另寻他途。”

  “当年袁司理清正廉明执法如山,百姓称他为‘青天’。叶某虽不才,愿以袁司理为师,他曾有言‘但知朝廷法度,不知明哲保身。’如今遇到为难之事,正当效法先贤之时。”

  师爷道:“不知明哲保身,所以才被削职为民。您但能抛去前途,自然可以秉公执法。”叶清说不过是几个税吏而已何至于此?师爷解释道:“苏州自古江南重地,财富刑狱甲于他郡,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一不小心,不但前程尽毁,想要全身而退都难哪。莫说四爷,即使府尊,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您说仰慕袁司理‘但知朝廷法度’,可是当年李涞去职也是在申阁老致仕归乡之后啊,这其中关窍您可明白?”

  师爷所说的这些官场故事,叶清怎么会不知道呢。当年袁可立初到江南,其座师陆树声即说过“苏州为海内大郡,机巧成俗,府吏胥徒之属善阴阳,上官百相欺骗也。”万历十九年袁可立为太守辩驳,李涞窘迫不能应对,却未能结案。后来首辅申时行因群臣争立太子事被迫辞职,四天后李涞才自劾去职。

  叶清初来苏州时,知府朱燮元带他拜访过居于“赐闲堂”的申时行,这位不树异帜善于斡旋的前首辅,这些年只知作诗会友不谈政事。后来叶清向师爷提及,如此谦谦君子,怎么会顾念师生情谊而不问是非呢。师爷道:“你只需要在那个位置上,别人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做,何必自己说出来?而且以申阁老的为人,他也不会说的。这次没有送你梳子或其他东西么?”

  叶清说哪儿有主人反送客人东西的理?

  师爷笑道:“前几年申阁老想扩建自己的宅院,奈何做梳子生意的邻居不肯让出店面。申阁老让管家买了很多梳子,逢客人就送,而且盛赞物有所值。由此,梳子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顾客往往说几句店面太小之类的话。如此两三年后,这位邻居自己要卖店面给申阁老,因为他要扩大店面,另寻了更好的地方。这就是申阁老的处世之道。”

  叶清道:“申阁老与税吏之事并无干系。”

  “那谁有干系?”师爷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又说道:“当年税法初兴,商民罢市;后来关门收税,只征行商不征坐贾,互有让步,两年来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对于此事,申阁老从未表态。”

  岂止是申时行,继任首辅王锡爵致仕后居于太仓,虽然平生嫉恶如仇,亦对税使不置一词。反倒是削职为民的顾宪成敢于提出“不许宦官干政、反对税收”的主张。叶清提及此事,师爷道:“四爷若是一介平民,也可以畅快直言。我听说孙太监每次来苏,都要拜会申阁老,两人过从甚密。四爷现今要为民请命惩治税吏,必然得罪他们。若是罢官为民,就可以与顾宪成惺惺相惜了。”

  叶清叹了口气说道:“既然这样,等朱府尊回来,且看看他的意思。”

  知府朱燮元此时正在织造局的议事厅,与太监孙隆会议五关之税。依照惯例,孙隆坐了上首,朱燮元坐下首,右侧一排坐着吴县、常熟、吴江各县的知县,以及昆山县丞。因为会议商税事,织造局各级官僚不出席,左侧一排椅子空着,末座后面站着黄建节和汤莘。

  孙隆瞧了一眼昆山县丞,轻轻叹了口气。昆山知县是北方人,两年前因见雪花飞舞,触动思乡之情,感慨“人生苦短,但求顺心如意,何苦千里奔波,无益社稷百姓,难道只为求此名爵?”于是上疏辞官。万历皇帝并未批复,御史弹劾昆山知县不待批复而还乡,以及吏部推举新任知县,皇帝一概不答复,昆山事宜皆由县丞处置。岂止一个昆山知县,在京各部官员亦是如此。一旦某人辞归,这个职位也就空缺了。皇帝“懒政”之名即由此而来。

  朱燮元知道,自从万历十五年“国本之争”始,皇帝就不再上朝了。众臣要求皇帝按照祖训“立储以嫡、无嫡立长”,皇帝既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皇子,也不肯向众臣让步,十几年来争执不休。也就是那一年,首辅申时行被迫辞官,他或许能明白皇帝的苦衷,却苦于不能言说。孙隆自然也明白:皇帝不只是与朝臣争一时意气,也的确腿疾不愈,到后来一瘸一拐有碍观瞻。虽然不上朝,官员升迁黜退辞职懒得答复,国家大事却从未耽搁。只是连年征战,国库空虚,三大殿无力经营,乾清、坤宁两宫总得修复,这些都得用钱。

  孙隆道:“今日请诸公前来,还是为商税一事。年初与诸公所议税额,如今收缴还不到三成,端午已过,上个月的税银尚未起运。皇上虽然不说什么,毕竟是我等办事不力。诸公各自说说,可有善始善终的法子?”

  朱燮元道:“今春遭了水灾,物价腾涌、民生艰难,这一点孙公公是晓得的。既有灾情,民赋尚且可以黜免,商税也当减收才是。”众县令纷纷附和。黄建节才说一句“年初计议税额时已做了有灾情的预算——”,就被孙隆喝止。

  孙隆道:“此人不知礼数,恒岳公不必在意。说起来,今春暴雨,虽然冲毁禾苗,米价涌贵,毕竟算不上灾情。万历十九年苏、松发大水,淹死数万人,那才叫一个惨呢。”

  朱燮元道:“是啊,同年七月,宁波、绍兴也有大风雨,海水为溢,淹死人畜不计其数。”

  “哦,恒岳公是绍兴人,当然记得这一年的事。再向前说,万历十六年,大风拔木、大雨经旬,民大饥,复又大疫,尸者枕藉,饿殍填塞,护城河里走不得船……”孙隆叹了口气,又道:“我说这些事,一则是说:我并非不近人情,也知道民生艰难;二则是说:今春的暴雨,不至于影响商税。”

  朱燮元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不曾收税啊。苏州以织造为盛,可是公公也晓得,大雨伤了蚕桑地,生丝价格上扬,再加五关榷税,行商日渐稀少;由此,丝价更高,缎匹若要提价,几乎没有销路。买不起生丝,卖不出缎匹,来回都是关税,听闻已有机户无奈而停机。贸易减少,税收自然不能足额。然而若继续征税,无异于杀鸡取卵。”

  吴江知县亦附和道:“的确如此。往年间机杼之声,通宵彻夜。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家,四方商贾挨挤不开。如今因了商税,交易日稀,织机渐停,牙行也关了许多。”

  孙隆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商业兴衰,自然有其规律,现如今一股脑儿归咎于商税。诸公的意思是说,皇上不该收商税了?”

  昆山县丞道:“矿监税使,本为权宜之计,大工不成,永无消歇之日。即使辅臣科道一再上疏,皇上只是不理。国患在于民穷,民穷在于财尽;民无生路,乱萌渐生。近年来多有税使横行无忌骚扰地方,过恶者则易激起民变。”

  吴江知县道:“是啊,万历二十七年临清矿监马堂横征暴敛民不堪命,以至于几千人火其官署、格杀参随三十四人。前车可鉴,民心不可违啊。”

  孙隆道:“诸公何必危言耸听?商税一事,乾纲独断,已行两年。今日议事,不为国策,只为税额。相信诸公已经看过邸报,怕你们不记得,我让他们又誊录了几份。”说到此处,黄建节和汤莘分别向朱燮元及各位县令进呈誊录的邸报。虽然各人都看过,然而誊录的这一份却只是历来税监进银的部分:

  山东税监陈增进银内库:税银二万五千两,金刚钻二颗。

  天津税监马堂进银内库:新增盐课银凡六千五百余两、租税银六万五千余两、助琉璃桥工银五百两、无碍官银四千五百余两、节省银二千两。

  四川税监丘乘云进银内库:额外茶税银四百五十两、盐引银三千八十两、矿金四十四两、矿银五百三十五两,又银一万五千两、漏税一百五十两。

  通湾监税张烨进银内库:税银八百七十五两、牧马子粒等银二万四千三十余两、长芦盐税银二千六百两。

  山西矿监张忠进银内库:盐银凡一万二千两、矿银一万三千九百六十七两。

  广东珠监李凤进银内库:一万二千两。

  江西税监李道进银内库:一万四千两。

  广东税监李敬进银内库:船税等银一万八百七十两、年例等银三千余两、盐税等银一万四千余两。

  云南税监杨荣进银内库:宝珠等及银一万五千二百两。

  陕西矿监赵钦进银内库:银一百七十两、矿金四百三十九两。

  ……

  众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孙隆继续说道:“其他各地也不是风调雨顺,然而各位税使按时进呈,唯独苏杭富饶之地,总让老夫这般为难。有人说民生凋敝,我瞧着,龙舟竞渡不照样是万人攒动么!商民逍遥半日,到晚间再吃些酒,唱吴歌,听说书,大家小户好不热闹。可是皇上却没这般快活。朝鲜之战才歇,播州之役又起,户部入不敷出;且不说三大殿一片废墟,即使乾清、坤宁两宫亦无钱修建,无人问津,皇上不自个儿想法子,哪有臣子肯为君父分忧?”

  朱燮元道:“公公言重了。”

  孙隆道:“有人说税使横行,扰乱地方。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不但我今日为罪臣,恐怕还得担着千古骂名。且不说皇上与大臣们不能谐和,凡事总依赖我们内官。单说天下间文选官员,可有贪横暴**恶之徒?若有几人祸害一方,是否天下便没有好官?是否应该说选举之法不合理呢?”

  朱燮元道:“孙公公,朝廷局势,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我们今日议事,只谈商税吧?”

  “好,此事也简单。要么是民怨沸腾,要么是雷霆震怒,真想两全其美,只能仰仗诸公了。”孙隆呷了一口茶,说道:“我今年七十有二,已是风烛残年,还有什么念想?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可畏惧的?不像诸公,妻妾子女、大好前程。说起来,税额不足亦无所谓,我担得什么心?祸福不在我,各自听天由命吧。”

  朱燮元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退路了。无论是邸报上的消息,还是同僚间的传闻,他都明白:与税使闹僵,下场凄惨,亦于事无补。山东矿监陈增飞扬跋扈,不肯顺从他的福山知县韦国贤、益都知县吴宗尧被革职下狱,巡抚尹应元被切责罚俸。陕西税监梁永勒索不得、上疏诬陷,以致咸阳知县宋时际被下狱、咸宁知县满朝荐被降职。云南寻旬知府蔡如川因矿使杨荣上疏而被逮系。南康知府吴宝秀、星子县知县吴一元、巡简程资被逮赴京究问,亦是因湖口税监李道参劾所致。武昌税使陈奉则更甚,凡与他不和的大小官员俱被惩戒:荆州推官华钰,黄州经历车任被下狱;知府李商耕、赵文焕、知州高则巽各降一级。甚至湖广巡抚支可大亦因此革职闲住,而湖广佥事冯应京则先被外调、又被降职、最后改为逮捕。形势急转直下,皆因科道上疏解救,却攻击商税政策触怒了皇帝。

  想到这些,朱燮元望一眼几个知县,他们也明白现今处境,都同意暂将府库银两挪借为税银,先让孙隆交了差。至于府库亏空,则从以后的商税里抽补。

  孙隆道:“如此甚好!老夫这里谢过诸位了。说了许久,我也乏了。具体怎么抽补,让黄参随与诸公商讨细节吧。得罪!”说完向众人作一团揖,飘然而去。

  众人坐定,黄建节才要开口,却听朱燮元道:“商税要交,府库也不可久空。挪借库银,本就是应急之法,还是应当尽早归还。”

  汤莘道:“朱府尊,公公方才也说‘抽补’库银。如果收来的商税全数入库,下一次的商税起运还是要‘挪借’库银。既如此,又何必多费这番功夫?我们这次只需确定一个比例就可以了,务要两得其便。以后我们多辛苦些,早日归还库银就是。”

  朱燮元道:“库银、商税,都是百姓缴纳。灾情在前,民生艰难,你们也都晓得。不要只顾得收税,伤了民心。”

  汤莘道:“府尊,我等只是公公指派的税官,但知收税,不知其他。若是有人越关逃卡偷漏商税,或是有人一身穿七件衣物蒙混过关,甚至有人扮作孕妇捎带物品……这是我等查办的事情。至于民心如何,就不是我等所宜过问的了。”

  昆山县丞许功道:“商讨抽补比例,不要说这些琐碎小事。”

  “这可不是小事。”汤莘辩解道:“先前我等按照公公的意思,怕伤生意,处处宽仁,结果税额不足。这几日得知公公前来,我等加紧盘查,便查出许多逃税的商户。可是吴人好讼,必然有人为这些事递了状子,其实哪有什么冤情,不过是借此逃税而已。我等事先秉明府尊,到时好有个计较。”

  朱燮元知道,这些税吏大都是些棍徒帮闲,平日里尚且无事生非,得了这差事更加肆无忌惮,盘剥取利、多行不法。两年来府县都有关于税吏的诉讼,看在孙隆的面上,先前只是对犯法的税吏略作惩戒。汤莘此时又提此事,显然是对曾经的判罚耿耿于怀。朱燮元也不在意,淡淡地说道:“尔等只知商税,便收税罢了。至于民商诉讼是否有冤情,本府自有论断。”

  “府尊这么说,就是听凭商民乱告状了。诉讼一起,多方查究,到时我等只怕处处掣肘,莫说下一期的商税收不齐,恐怕府库借银一时半会也还不上。”

  朱燮元哼了一声,说道:“岂可因噎废食?”还要再说,有书吏进来,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朱燮元诧异道:“倭患已消,哪儿还有强盗?竟敢城门处白日行劫?”书吏说接到消息就是这么说的,叶四府已经领人去了葑门。

  朱燮元向众人道:“今日忽有紧急公务,税收一事改日再议。”又问黄建节,织造局可否借几匹快马?黄建节一口应承,众人纷纷告退。

  朱燮元领着六名随从等在门口,诸县令候在一旁,暗自揣测太平盛世何来强盗。黄建节领着六七人骑马过来,却从马上拱手道:“朱府尊,真对不住,税卡处突生变故,事态紧急,就不下马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说完,一众人打马而去。

  许功道:“岂有此理……”却又不知该如何责骂,黄建节说得明白,是“突生变故”,而且“事态紧急”,他们自己有公务,不借马匹也无可厚非了。可是这些人不过是税卡杂务,还能有什么事大过强盗白日行劫?

  许功让出自己的马匹,几位县令也纷纷附和,朱燮元反而镇定下来,淡淡说道:“不妨,你们且自回去。据书吏讲,也就七八个强盗,叶清已经领人前去。看黄建节几人去向,也像是奔去城南。葑门处有税卡,原先那些税吏加上赶去的这些人,足以应对几个强盗了。”

  众人还要谦让,朱燮元挥挥手,上马徐行,六名随从步行跟随。

  行至葑门,一名小旗过来见礼。朱燮元问起强盗事,小旗答道:“回禀府尊,并无强盗。只是客商和税吏起了争执,情急而报官。叶四府已经带人处置了,就在前面税卡处。”

  听闻没有强盗,本该觉得轻松的朱燮元反而烦躁起来:商税抽补细节尚未谈妥,这边税吏又生事端,总也不安分,怎么才是个了局?

  凭心而论,比起其他税监,孙隆算是安静少事的。也许他本性如此,也许他年纪大了,如他自己所说“不愿多事”。可是他不愿多事,对手下人也懒得管束。这些税吏,多非良善之辈,求取了这个差事,自然是公器私用、中饱私囊。上缴的商税不足,他们自己先富足起来了。先前朱燮元便有意警醒他们收敛些,谁知孙隆来苏,“暂借”府库银两,此后税卡所得便要偿还府库一部分。如此一来,似乎大家都觉得,官府想要填补亏空,还得依赖税吏才行。恰如适才所见,这些税吏不但未能收敛,反而更加飞扬跋扈了。

  才出城门,便听得人喧马嘶一片嘈杂,税卡处围了许多人,各自纷争不休。众人见知府到来,才稍稍安静。叶清见过礼,于马前述说此事经过。

  那七八个赶着骡车的外地商人,此番带生丝来苏,再购买成品丝绸回程,风餐露宿、挣个辛苦钱。今日过了葑门税卡、清点过货物,却因税金太高起了争执。为首的生丝商人说道:“我们一年总要跑个三五趟的,生丝该抽多少税、绸缎该抽多少税、进城抽税与出城抽税不同……这些我们都知道。”

  “税额涨了。”说话的是一名叫徐怡春的税吏。

  丝商问道:“什么时候涨的?为何要涨?可有官方文书?”

  徐怡春被此人连番追问激起了怒火,一阵乱骂。为首的丝商偏也较劲,就是不肯缴纳税银。织工陆满经过此地,很快领着几十人前来围观。一边劝道:“他们从来处也缴纳了税银,我们这边是不是可以按以前的额度……”

  “滚!”徐怡春大骂:“你们算什么东西?管得着收税的事?”

  陆满等人便说只是商量而已,何必动怒?徐怡春道:“这是什么事?这是给皇上收税!这种事能商量的?我不管他从何处交过税,我只是苏州税使,只要从此地过,便要交税!”

  丝商怒极,便指挥众人掉头回去。陆满等人劝他,纵然交税后也还有微薄利润吧。如果这么怄气回程,可不是白跑一趟;况且织工们因为没有生丝,停工好几天了。

  丝商还未答话,徐怡春指挥几个税吏堵在觅渡桥头。最后面一辆骡车不能前进,其他车子也动不得。丝商道:“你说你们是苏州税吏,那我不进苏州城,你们还能拦我?”

  徐怡春道:“过了觅渡桥就是进了苏州城了,留下税银再走。”

  “岂有此理!”丝商气极,“不进葑门,怎么就算进了苏州城?”

  陆满心中焦躁,听丝商这么说又觉得可笑:他就是要收你的税,谁在乎你是否进城呢?可是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他一时插不上话。

  徐怡春道:“你从税卡处登记入城,货物也清点了,多少税银都登记在册,你不交,让我等怎么交账?”一边说着,又指挥人搬运生丝,“不交税银,这车生丝扣下了。”

  丝商直说“强盗”,派人报官,徐怡春也派人禀报孙隆。陆满和一众织工护着生丝骡车,却也不愿与税吏发生冲突。几个税吏拦在桥头,其他几人却惮于织工人数众多,不肯卖力抢夺。僵持之际,叶清领人赶到,才要训斥税吏,黄建节和汤莘等人赶来助阵,双方各不相让,纷纷扰扰争执不休。

  朱燮元问丝商道:“这些人并非强盗,你们可愿意销案?”丝商长途劳顿,亦不想空手而归,但有丁点希望也要一搏,于是答道:“这些人公然抢夺,与强盗何异?我等只是普通百姓,全凭太爷做主。”

  朱燮元问税吏何以再涨税额?黄建节道:“哪儿再涨了?本来税额就不高,商人重利,斤斤计较。”汤莘道:“税额多少,都是计算过的,给他们留了利润。再者,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尽早填补府库亏空。还望朱府尊大局为重,勿为声名所累,莫被小民欺瞒。”

  朱燮元上马说道:“既然各执一词,那就堂上辩白。今日天色已晚,明早府衙处置。”拨转马头时,又向一众织工道:“商税纷争,自有官府处置,尔等勿要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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