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升堂议事,朱燮元提及府库借银,有了这层干系,处事难以公道,怕以后会被百姓说是“狼狈为奸”了。叶清道:“这些税吏也过于嚣张了。昨儿我对他们百般迁就,还听到他们说什么‘官商勾结’的话。如果真有勾结,我早该拿人了。现在就有一桩百姓状告税吏的案子,我还没有处置,请府尊斟酌一二。”
朱燮元接过状纸看了看说道:“瓜果蔬豆,能有几分利润,还要盘剥税银?况且百姓日用,如何都看作贸易?这些税吏锱铢必较,也不过是为了多得几分私利。而今孙太监不闻不问,府衙这边却也不宜出面。”
叶清说总该劝劝孙太监,让他稍加管束,以免百姓积怨。
朱燮元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可是怎么个劝法?这边劝不了,那边还要防。昨天我瞧见了,那些织工肯为丝商出头,也不过想早些开工,得薪水以度日。圣人有言:无恒产者,亦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刑之,是罔民也。只是如今权势,人人皆为一己私利,但知盘剥金银,哪管百姓死活……”说话间忽听得风声呜咽,大堂上渐渐昏暗下来。一众人走到门口,只见北空墨云集聚,乌沉沉压降过来。
朱燮元让各自散去,叶清因要参与审案,命书吏掌灯。朱燮元道:“这种天气,怕是双方都来不了。案子没什么疑问,只是借着官威略作调停,倒也不急于一时。”
叶清道:“何不以此事为契机,适当弹压一下税吏?如此雁过拔毛,这些商人愤恨不已。近来行商渐少,税吏却克扣更多;再这样下去,当真是杀鸡取卵了。”
一道闪电之后,雷声隆隆。接着便是狂风大作,暴雨如注。两人沉默了一会,各自落座。朱燮元又借着灯光看了看诉状,搁到一边。书吏进来禀报说丝商到府,在门外候着。朱燮元让传进来。
六名丝商恰似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上下俱已湿透。上堂见礼,起身后地上还有水印。朱燮元道:“虽说今日分辨案情,可是遇到这种天气,也不急在这一时……”
丝商道:“禀府尊:我等来时,还只是起风;行到半路才遇暴雨。昨日府尊有令,我等不敢不从。再者,我等未曾进城,随货物住在城外阊门处,来与不来,都要领教这场风雨。”
朱燮元道:“关卡税收之事,确实非我职责。尔等既报官‘强盗’,我只能查勘事实,秉公而断。若要调停处置……”
丝商道:“禀府尊,我等常年行商,自然知道出门在外,但求平安,花钱消灾之事也曾有过。只是此番遭遇,税吏欺人太甚。既无告示,又没个章程,税额多少全凭他们一张嘴。既惹不起,我等想要离去却也不许。如此目无法纪、公然抢夺,还有哪个商人敢来?但求府尊做主,让我等全身而退,自此后再不踏进苏州府半步。”
叶清劝道:“你们来回奔波不容易,怎么能原物回去白跑一趟?现今不过是争执税额多少,有府尊做主,自然让你们有些利润罢。”
丝商只是不肯,几个人纷纷扰扰,执意了结了“强盗案”原路返回。耐不住众人聒噪,朱燮元让叶清去织造局问问,一众人等何以还不到府?
几个丝商面面相觑,忙说大雨之中困顿难行,倒也不急于一时。
后来雨势渐小,清风徐徐;几个丝商矗立堂下狼狈不堪。叶清让书吏灭灯,向朱燮元道:“不如改日再审,且让他们去吧。”朱燮元尚未答复,门口一阵喧闹,不多时闯进一名税吏。衙役紧跟其后,因未能拦阻其人向朱燮元请罪。又说门口还有许多百姓,都来问询丝商一案;他正拦阻众人进门,这名税吏随后到来,硬闯进门,那些百姓为此聒噪。
叶清认得税吏是徐怡春,问他为何一人到堂?徐怡春向朱燮元道:“禀府尊:昨日丝商拒交税款之事,孙公公已经知道了。他老人家说税收是皇上定的,商人拒缴,还有官员敢于包庇?他要亲自上堂听审。只是今日大雨,公公让我转告府尊,明日再审案子。”
叶清道:“孙公公的确这么说的?”
徐怡春道:“孙公公说问问府尊能否明日审案。我想府尊肯定是答应的,不然,我这就回去请孙公公来吧?”
朱燮元道:“不必了。雨湿路滑,明日堂上说话。”
第二日辰时才过,孙隆便领着一众税吏赶到府衙。各自见礼之后,朱燮元道:“今日审案,只能委屈孙公公客座了。”
孙隆道:“审案之事,全凭恒岳公安排。我原本不想来,只是他们几个说,如果今日败诉,恐怕以后都收不得税了。我倒想瞧瞧,还有人告我收税不成?”
朱燮元笑笑,不置可否。
因是审案,同知与通判俱不到堂,朱燮元坐上首,叶清副首,孙隆客座。黄建节与汤莘等人候在堂下,才一盏茶,便焦躁起来。黄建节道:“府尊,这案子何时开审?”
叶清道:“原告还没到呢,稍安勿躁。”
黄建节道:“原告不来,我们便要一直等着么?他要跑了呢?”
叶清道:“昨日大雨倾盆,原告尚且准时到堂。倒是等你们许久多时,方才来说推迟到今日。”
徐怡春道:“昨日我早早来禀告府尊,你怎么说等我们许久?”
黄建节道:“因为昨日他等了我们一刻,今日我们就要等他们半日?叶四府,你这是什么道理?”
几个人这番争论,早激怒了朱燮元,只听他忽然笑道:“孙公公此次来苏,可去拜会过王阁老?”
孙隆摇了摇头说道:“唉,你也知道的,这一次公务不顺当,到现在都没得一点空闲。隔几条街就是申瑶泉的赐闲堂,我还未曾登门。王荆石住在太仓,虽说不远,哪有空闲呢?等忙过这一阵,正好去看看,不知道他修仙到哪个境界了。”
“瑶泉”是申时行的号,“荆石”是王锡爵的号,这时两人都已辞官居家多年,孙隆似乎觉得再称呼“阁老”不妥。叶清拜访过王锡爵,知道他号“荆石”,只是他的修仙之事就所知甚少了。岂止是他,就连朱燮元也所知不多,毕竟轰动朝野的“昙阳子白日飞升”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此事说来话长:晋代有位旌阳令名许逊,在后世被道教净明道奉为道祖。有一次他斩杀了一条作乱的蛟,而蛟子逃走了。许逊说,一千二百年后,豫章之境,五陵之内,当有八百地仙出来平乱,斩杀此蛟。
此即“龙沙谶”,记载于南宋白玉蟾的《修真十书·玉隆集》。算算时间,正好应在万历年间。于是“龙沙谶”在江南文人间流传甚广,屠隆就曾写信给好友陈继儒:“许旌阳《石函记》中龙沙期,政在此时。而海内开明疏畅之士,亦往往好谭性命,从事大道。”
众多修行者中,名动江南的则是一位道号“昙阳子”的女道士。昙阳子,姓王名桂字焘贞,是王锡爵的次女,定亲后未嫁而夫死,于是王焘贞立誓修行。后来她于梦中得仙师点化,得悟大道,创立“恬澹教”。有诗云:“左髻昙阳子,他时王害风。五陵为教主,古月一孤峰……”许多追随者以为,既然八百地仙出于五陵,则由昙阳子为教主。
其实“恬澹教”之义,在于去功利,超物外,随运成化。断思想以养神,遣妄念以保性。一切清净澹泊,勿助勿忘。而欲了生死,先了此心,无欲无为,即心即道。
昙阳子又主三教合一,奉释道而不废人伦,出世而不逸世。善学者知三教同源;不善学者,以一废三。能合三教者,始能出三界。
她读书不过二卷,识字亦少;而既得度上真,一切洞彻。长于玄思,事理练达,察人情、识常变,抉真余芬,流光景灵。
当年五陵论道,学富五车、年近天命的一代文宗王世贞深为折服,拜昙阳子为师。其后屠隆、徐渭、冯梦桢、王世懋、王百谷、赵用贤、陈继儒、冯梦龙、瞿汝稷、沈懋学、耿定向、沈德符、汪道昆等纷纷拜入其门下,一时弟子过百,皆为江南名士文坛大家。甚至其父王锡爵、叔父王鼎爵亦拜其为师。此事震惊朝野,才有人上疏称“以父师女、以女师人,荒诞不经,当置重典。”
昙阳子于万历七年九月九日坐化,时年二十三岁。据说观者有十万之众,又哭又拜,经日不绝。其后王世贞与王锡爵搬进“恬澹观”修行。而王世贞于万历十八年去世,王锡爵于万历二十年入阁为首辅,恬澹观虽有传灯,众人于学道本来面目远矣。
事隔经年,龙沙谶并未就此消歇。陈继儒就曾写过一篇《袁了凡斩蛟记》,说蛟子幻化成人,即丰臣秀吉,进攻朝鲜,作乱天下。袁了凡随军征伐,却笃信行善积德,不肯让李如松的军队割首级报功,两人因此龃龉。
“我知道王相公家里有赐书堂,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学道修仙故事。这一来很多事情我就明白了。”朱燮元说完一笑。孙隆瞧他笑得古怪,问他明白什么了。
朱燮元道:“我去拜访王相公时,在门口久不得进。几条恶犬狂吠不止,让人愤懑不已。原先我以为:虽然王相公身为首辅,那几条恶犬却也不至于位列八品九品,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现在看来,原来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既然能位列仙班,对我等凡夫自然是狗眼看人低了。”
黄建节、汤莘等人本来听孙隆讲修仙故事,兴致颇高,这时听朱燮元这么说,才明白这位知府绕了一个大圈,还没忘记骂人。孙隆道:“不然,犬只而已,哪有什么善恶可言?其实说起来,谁不希望所养犬只对自己忠心耿耿、对外人凶狠勇猛,这些犬只也是各为其主吧。”
朱燮元还要再说,孙隆道:“改日与恒岳公再论。今日可还审案?”
叶清忙说已经派了衙役去问,话音未落,衙役便回来禀报说“两名丝商受了风寒,几近昏迷,一早去看大夫,很快便来。”黄建节问如何才出府门便回来了?衙役道:“门口聚集了许多百姓,这消息便是他们告诉我的。”
黄建节连说荒唐,叶清问道:“为何不亲自去看?”衙役回禀道:“他们都是织工,只等生丝入城开工,故而一直关注此案。今晨不见丝商到府,他们先去问过了,人多又齐心,往来传递消息比我们快些。”
叶清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个消息。黄建节嘟嘟囔囔:“还没有找他们,先自己找上门来。慌得什么,都有份,谁也少不了。”
不多时,几个丝商到府,显见的有两人气喘吁吁神色惨然。朱燮元心中不忍,正想如何替他们开脱,却听汤莘道:“禀府尊,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我等皆是孙公公委任的税使,专一在各城门处榷税。我等做这差事也有两年了,辛苦且不说,风吹日晒雨雪冰霜却是不曾少的。我等苦些累些也没什么,内有大工、外有征战、财政匮乏、谁人忧心?本来我们做的事情就很难让人理解,谁愿意从自己腰包里掏银子?可是再苦再难,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只要能为皇上解一丝忧愁,我等风霜之苦也值得。可是我等不能容别人说三道四,现有状纸:告一众丝商污蔑我等为强盗事。是非曲直,请府尊明断。”
叶清听得明白:这是反告一状,两案并做一案审理。若丝商“状告强盗”案败诉,则诬告罪名成立,可是显见的哪儿有“强盗”?孙隆说大家都喜欢犬只对自己忠诚对外人凶猛,是应在这儿么?
朱燮元道:“只是收税额度起了纷争,本府叫你们来,便是做一番调解。”
黄建节道:“他们状告我们是强盗,我们告他们污蔑,到头来总是有的人对,有的人错。先审案子再说。”
朱燮元道:“何必累累计较于虚名?”
汤莘道:“府尊,这岂止是虚名二字?一众丝商告我们是强盗,却不知将孙公公置于何地?再往上说,税收之事……”
朱燮元止住他的话头,淡淡地说道:“丝商状告尔等‘白昼抢夺’,并非‘强盗’。尔等既然定要当堂争论名实,此事却为何不问清楚?若说‘抢夺’之事,可是实情?”
黄建节道:“我等即是税使,自然见商收税,怎么能说是‘抢夺’呢?丝商奸猾,抗税不交,我等还不能阻拦么?若是放了他去,人人效仿,以后我等也不要收税了。”
朱燮元道:“所谓‘税卡’,过关收税。丝商既然不肯过关入城,尔等何必又收他税?”
汤莘道:“府尊,丝商虽然还未入城,可是验货文书、收税书据一应文凭俱已填写,在税卡这一关节算是入城了。至于他们与机户不能协商一致、愤而离去,非是我等所知了。但商税一事已完,岂能再行反悔?”
丝商道:“禀太爷,当时税吏只管看货物多少,并不曾提及税额。我等以为,自然还是按照先前额度。且不说上个月我们才来过,就是前面几个商人,也没有这么高的税额。可是货物盘运之后,他们却突然提高了额度,这么明目张胆地抢夺,与强盗何异?”
汤莘道:“税额多少,本来就是根据货物不同而定。果蔬、瓷器、生丝……各有不同,况且根据货物多少,额度也有所变化,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额度随时可变,又无文书,且不说谁能证见,纵然合法,亦不合理。我等既已无利可图,白白辛苦一路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原物回去,乐得大家都两手干净。”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难道税卡也是随心所欲的地方?”
……
两方各不相让争执不休,朱燮元道:“这么争执下去也没意思。既然事情从税收上起,还归结到税收上便是……”
黄建节抢白道:“这怎么行?一众丝商诬告我等,怎么可以放过他们的罪名?”
汤莘接口道:“是啊府尊,这些丝商抗税在前、诬告在后,既然敢于生事,自当能担后果。他们告我等‘白昼抢夺人财物’,按律当‘杖一百、徒三年’。由此,‘凡诬告人流徒杖罪、加所诬罪三等。’此罪不小,岂可轻易免除?这一次若纵容了他们,以后众人‘逃税有理、诬告得利’,这税收可就没指望了。”
朱燮元还要再讲,沉默了许久的孙隆忽然说道:“恒岳公,枉你这般煞费苦心偏袒他每,你听听,话里话外却都是‘官官相护’的意思。虽然名义上不好听,其实细想想:你我皆是为朝廷为皇上效力,你我不同心同德,难道互相拆台彼此弹劾才是正道么?这也罢了,又说我每是‘强盗’,可就过了。我等皆是奉旨行事,只因关乎钱财,总也被人埋怨。我等已然愧疚不能为圣上布散仁德,却也不想朝廷失了脸面。这些人在府堂尚且如此目无尊长,可知平日里更加嚣张跋扈。都说‘仓廪足而知礼节’,我看他们却是恃富而骄。这一番若不严加惩戒,怕是不知道朝廷体统。”
汤莘道:“公公说的是。所谓‘民弱则尊官,民强则国弱。’商民纳税,是他们的本分,如今贪利忘义抗缴偷逃,甚至诬告税官搅扰公堂,再不严惩,怕是后患无穷。”
叶清插口道:“这些人都是本分商民,自从税法施行,一直奉行无违。纵然这一次为了额度增加有些怨苦,给他们解释通了也就罢了,哪来什么‘后患无穷’这些说法?”
黄建节道:“抗缴税款,脱逃税卡,殴打税官,还要怎样?”
叶清笑道:“哪儿殴打了?只是抢夺之时互有争执……”
汤莘道:“叶四府,这些人想要脱逃税卡,我们是依法扣押物品。你却说是‘抢夺之时’,府尊尚未发话,难道你已经定了我们的罪了?”
叶清自知言语有失,不便再讲。他知道朱燮元的意思,既不想与孙隆等人伤了和气,又不想让一众丝商觉得委屈。只是黄建节、汤莘等人步步紧逼,叶清本想从中调和,却被汤莘拿住了话柄。此后他一言未发,全凭朱燮元审断。
金河连着几日来约葛成,何氏也说自己无大碍、催促葛成上工。这一日两人才出门,金河便叹道:“你总算肯来上工了,可是生丝进不来货,我们也做不了几天。昨日遇到陆满,说他们还没开工。给他们供货的生丝商和税吏起了争执,直闹到府衙去,可是朱府尊断的这案子,好像双方都不满意呢。”
“这些税吏就不知道收敛些,非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知后悔。”
“我听说这一次起运的税银不足,从府库里暂借了许多。以后这些棍徒收取的税银有一部分要归还府库欠银。不过这么一弄,以后官府和棍徒可就是一丘……什么着来?”
“一丘之貉!”葛成说道,“你刚才说朱府尊判的案子双方都不满意呢?”
“是啊。丝商觉得冤枉,那些棍徒还觉得只是罚银太轻……哎呦,哇!可惜……”两个人拐过街角,金河一叠声地叹气:西巷里停着一顶青娟幔的轿子,两人转过来时,只看见了一个曼妙的背影,轿帘已经落下向西而去。金河说他认得这顶轿子是“泠香一媚”李九真的,只是晚了一步,又不曾见到真容。
葛成说生计尚且没有着落,还心心念念这些事做甚?金河说“好色之心人人有之”,现在又没有饿着肚子,正是“饱暖思**”。葛成才要纠正他的歪理,迎面一群人叫嚣而来,为首的却是陆满。他向葛成述说因由,又道:“今日我们去织造局讨要一个道理:税吏这般胡作非为,是要不给我们留条活路么?”
葛成道:“方才我与金河还在说这事,那帮税吏本来就仗势欺人,这次又牵连了府衙,再也没个约束。我听说那些丝商冤苦难诉,正该帮衬。可是你们这是作甚?又不是你们对簿公堂,却去哪里叫屈?”
陆满说丝商们愤恨委屈,发誓再不踏进苏州府半步。这事如果传开了,恐怕再没有丝商肯来苏州府。
葛成道:“理是这么个理。可你们不是事主,师出无名啊。”
陆满回身拉出一个年轻人来,说道:“这位严小哥是给我们供货的丝商,他要去找税吏评理,我们从旁瞧着,这样可以吧?”
葛成道:“丝商与税吏纷争,已经府衙审结,你们何苦再做这些无益之举?”
“大哥你这话的意思,我们就认栽了不成?这件事若这么了结,恐怕以后受苦的不止我们这些人。”陆满回身指了指那些义愤填膺的织工。众织工纷纷回应:“教训一下那帮税吏,太过分了。”“我们快没活路了,他们还在收税,撤了税卡!”“赶走税吏,替天行道!”
葛成道:“王法俱在,怎么说这些话?”
陆满道:“大哥你忘了,两年前我们罢市,不也曾逼迫孙太监改了税法‘只征行商、不征坐贾’么?”
葛成道:“那是非常之举,岂能当作法宝?”
有织工喊道:“老葛,说起‘法宝’,听说你的芭蕉扇是牛魔王给的,快来把那群税妖扇跑了吧。那样我们就都听你的。”众人大笑。
葛成道:“织造局对面即是巡抚衙门,你们为何不去上诉?话说到这儿,路怎么走,我也管不了。”话音未落,人群后传来丝商的声音:“严哥儿你莫多事,我们现在就启程回乡。你到底跟不跟来?若是你执意闹事,不要以我们丝商的名义,以免我们受你牵累。”
葛、金二人到了潘泽前院,几个织工过来嘘寒问暖。因自始至终没见李保,葛成便问他去哪儿了?金河道:“唉,从来都是师傅关心徒弟,却不闻徒弟关爱师傅。你才一会不见他就这般着急;可是你不来这许多日,也没见他关心探望。”
徐元说道:“哪有这话?他们师徒如父子,感情深着哪。”
金河道:“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付出再多,有几个知道感恩?”
“老金又背后埋汰人,李保可是个好孩子。”潘泽从后院走来说道,“我看他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前天向我借银子,张口就是二十两。一者,这些钱不是个小数目,问他做什么用他又不肯说。二者,上一批丝绸还没收回货款,生丝又提了价,我最近也周转不来。所以没借给他。”
徐元问道:“是不是因为商税,生丝又提了价?”
潘泽道:“是啊,一个月提了三次价。就是这样,恐怕也要断货了。商人们说咱苏州府的税吏盘剥太甚,又奸猾暴虐。看到货物多了便随意提高税额,反正也没地儿评理去。可是货物少的也不放过,甚至一棵葱都要交税,这就是他们的可恶之处了。”
徐元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听说武昌税监陈奉激起民变,数万人涌入署衙杀死税吏,受伤的陈奉逃入楚王府才保全了性命。后来陈奉调动军队镇压,百姓也有死伤,可是当时,也算是扬眉吐气了。”
葛成摇摇头,却听金河说道:“现在税吏这般抽税,他们还没自毙,我们先饿死了。”
徐元道:“你要是快饿死了,先去拉几个税吏作陪。少让他们祸害人间,也算你功德无量。”
“呸!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去?”金河笑道:“你放心去做功德,家小我替你照看着。”
众人说了会玩笑才去开工。葛成看着织机,些许茫然:往日里总觉得生丝无穷尽,一日日劳作不休。没想到穷人命苦,这繁重枯燥的生活也将不可得了。
正如潘泽所料,许多货商避开苏州府,去别的地方碰运气了。仍肯坚持来苏州府的客商视税银多少而定价,以致生丝涌贵而缎匹降价。有些机户因争抢生丝而纠纷,闹到机房殿来;有机户索性停工,众织工也到行会来诉苦。钱大这些日子焦躁而愤懑,他知道大部分织工都无田产也无积蓄,只靠做工维系一家生计;有一日工做便有一日衣食,一旦停工失业则温饱堪忧。如今停工机户越来越多,等在玄妙观的织工已达数百人。可是行会只能协调众机户间、机户与织工间的关系,对于官府事宜则无能为力了。
这日午后,酷热无风,钱大踱到机房殿门口,拿蒲扇遮了阳光,见远处树荫下仍聚集着无数织工,他叹了口气,对殿角的几个织工道:“你们等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这么热的天,哪儿有机户来招工?且都回去,想想别的办法,若在这日头底下中了暑,更不值了。”
有织工答道:“我等在这里,好歹家人还存着个希望;我若家去,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可有什么盼头?”
钱大叹了口气,不知怎么安慰,门口忽然闪进一个人来喊道:“老钱,都什么时候了,不赶紧想想办法,只管唉声叹气有啥用?”
钱大认得织工顾元,知道他的雇主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一次停工又好几天了,便问他可有别的营生?“哪儿有呢?你也知道的,咱们苏州府最多的便是机织和染坊,这么多年我也只会做这个。现如今没法过了,才来找你老钱!”
钱大道:“我姓钱,可是我又不生钱,你找我也没用啊。”
“我找你,不是要你几个小钱,只问你,你做的什么会首呢?”殿角的十几个织工听这话不善,都围拢过来。又听顾元道:“纵然今春遭了水灾,生丝也还买得到;缎匹不愁销路,我们也勤恳,为何成了这般田地?”
钱大说他也知道税吏盘剥太甚,可是收税是朝廷政策,他们奉了皇命持了文书。至于税额多少,行会也无权过问。
“便由着他们断了我们生路么?你又不是深山隐居,难道听不见百姓传唱歌谣:四月水杀麦,五月水杀禾,茫茫阡陌殚为河,杀麦杀禾犹自可,更有税官来杀我。”
“我们没得吃,那些家伙倒富得流油了。他们收税虽多,大都自个侵吞了。就说娄门处税吏孙顾吧,这两年越发富足,我听说他最近又要买小妾了。这还只是偏僻的税卡,要是葑门、阊门处,不知道那些家伙贪了多少。”
“咱们这么多人,就赶不走他们?只知道一个个在这儿等死!”
“对,赶走他们。只要人多势众,官府也得让三分,当年不就是咱们罢市,孙太监才答应‘只征行商、不征坐贾’的么!”
一时间众人纷纷响应,赶走税吏之声不绝于耳。殿内喧哗引得阴凉处的织工都聚拢过来,有的甚至没听明白怎么回事就跟着大喊“驱除恶吏,复我繁华。”钱大拉住顾元劝他莫要仓猝行事,众人呼喊半天,却无人应首,不觉各自散去。顾元道:“为何拉着我?你看他们群情激奋,就差一把火了。”
“这把火倒也好起,可是烧起来你可看得住?”
顾元道:“管他呢,先烧起来再说。我只会煽风点火,还管他烧到哪儿?”
“说起煽风点火,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他要是肯管这事,定能把控得当。”顾元问他说的是谁,知道是葛成后说道:“这人与我有一面之缘,是条热血汉子。如今形势,各人都快吃不上饭了,他也是织工,自然知道我等艰难,若举他为首,他怎会不肯管?”
钱大道:“你只见他豪爽一面,不知他也能守得住底线。前些日子葑门处税吏与丝商起了官司,因对判决不服,织工们为丝商出头,要去织造局理论,路上遇到葛成,就被他拦住了。”
“虽然只见了一面,可我知道,葛成不是怕事之人。”
“我哪儿说他怕事?我说他时时守着规矩。后来想想:丝商不愿是非、当日离苏,织工们再去理论,的确是师出无名。我知道你的意思,都是为了能有口饭吃,被逼无奈,可是凡事讲究个名分。现今税吏有些过火,丝商、茶商都避而远之,贸易渐少、生计艰难,可是他们奉旨征税,有朝廷文书,我们去争论税额却有些不合时宜。纵然终须一问,也得有葛成这样能镇住局面的。改天我去问问他的意思。”
钱大去潘泽处寻了两次,都没找到葛成。金河道:“不知道葛老七忙什么呢?他来上工的时候没了生丝,有了生丝他又不来上工了。你也不用家去,他今儿出城了。本来我们约着喝酒,他偏又不得空。”
“你们只管逍遥快活,也不思量以后的事。而今税吏横行,商贸日稀,再这样下去别说喝黄汤,只能喝西北风了。李保你跟着他们瞎混,连你师傅忙啥也不问问。”李保窘迫未答,金河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苦明日受。我等小民,听天由命,知足常乐。你说不灌黄汤,既找不到出路,何必自寻烦恼?”
“不灌黄汤……事在人为,或许可逆天改命亦未可知……”
“那你去问袁了凡啊,他知道怎么行善积德逆天改命。”
“嗯,我早知道除了葛成,你们都不担事。李保,见到你师傅跟他说一声,我找他有事商量。”
金河笑道:“葛老七忙着呢,现在想见他一面,比见泠香一媚还难。”
那日葛成回家,得知妹妹捎信来有事相求,第二日便赶了去。原来李石经商回来,不但血本无归,还因伤病欠下债务。同行之人虽未催逼,李石却郁气难申,只说“了账”。葛成安慰一番,便匆匆回家。第二日携了银两,又赶到李石家。替他们还了债务,剩了六两多碎银子,葛成让妹子留着。葛小玉决不肯收,送葛成出门才说道:“他才回家的时候真让人忧心,多亏大哥开导,从今日起我才放心。只要一家人团圆安康,我们也别无所求了。”
葛成道:“分得清对错又肯坚守的,能有几人?从这一点上说,李石是条汉子!只是他过于认死理,不肯屈就,还需要历练。”
心事已了,葛成不舍得雇脚力,徒步回城。午后落了一场急雨,此时日影西斜,湿热难当,葛成拿蒲扇遮了阳光,不多时亦汗流浃背。经过一处密林,忽然见地上一个青绿色包裹,打开一看,却是个银包儿,装着两只银锭和一些散碎银子。葛成心中一喜,随即又叹了口气,将包裹藏好,坐在路旁。过往行人不多,互相看一眼,各无异样。织工沈阿狗路过,笑呵呵地坐下来。葛成说了李石伤病的事,沈阿狗道:“武昌税吏这般狠毒?我还以为就咱们这有棍徒帮闲呢。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只要沾了税银,就没几个好人了。”
“既无明法可依,各凭心意敛财,可不就这样了。他们不像你我,需要在缎匹后面写上名字以负责始终……哎,你怎么不改个好听些的名字?”
“嗐,费那个劲干嘛?大家都叫惯了。反正这名字也没啥用,就算缎匹进了皇宫,皇爷爷也不看哪。顶多哪个宫女姐姐,知道苏州城里还有个织工沈阿狗吧。”
两人又聊一会,沈阿狗问几时回城?葛成才说了捡到银子的事。沈阿狗道:“二十多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什么人有这么多钱不去雇车坐轿,走到这里来?”
他们正说着,远处走来一个妇人,蓬头垢面、失魂落魄。妇人有气无力地问二人可曾见到一个包袱?沈阿狗说见到过。那妇人眼光一亮,向二人深深施个万福。葛成忙起身还礼,问她什么样的包袱?妇人强打精神答道:“是个青绿布包袱,里面是个银包儿。内有十两银锭两锭,散碎银子十一块,共二十五两六钱。还有铜钱一串,八百二十文。两位大哥若曾见得,万望指点明路。”
沈阿狗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带这么多银子作甚?”葛成怪他问得鲁莽,却听那妇人泣道:“吾夫王荣为人所诬,关进牢狱。我百般求问,他的上官告知,罪行虽重,依律可赎,只需纹银三十两即可放人。如今借遍亲友,只筹到二十五两六钱。无奈之下,将小女送人做了丫鬟,才筹得六两。这番入城救夫,娄门处税吏收缴商税,我才发觉手中只拿着六两,包袱却不知去向……”
葛成知她精神恍惚以致丢三落四,况且数目确实,当是失主无疑,取过包袱递还给她。那妇人接了包袱,惊喜交集,身子晃了两晃,一跤跌倒。葛成急忙扶住,让沈阿狗拿水。那妇人恢复精神,又要施礼,葛成让她点检银两数目。妇人不肯,沈阿狗道:“你点检了数目,交割明白,我们也好赶路。”
那妇人只好取出银包儿看了,又要谢恩。葛成道:“你且不忙说谢。适才你说为筹银两把女儿送去做丫鬟,若是救了丈夫,却失了女儿,终不是一家团圆。我这里有六两银子,你且拿去。”
妇人惊诧,推辞再三,葛成道:“这银子算我借你的,也不是为你夫妇,只是可怜孩子。早些赎孩子回来,免生事端。你这般推辞,莫非你们母女情分淡薄,不顾念孩子的生死哀苦?”
那妇人接了银子说道:“恩公言重了。我看恩公并非富商豪绅,这些银子也不是小数目,才不忍接着。可是哪个母亲不挂念自己的孩儿?”又施一个万福,问及葛成二人姓名,“我夫妇必日夜祷告,祝愿恩公福寿绵长。若此恩今生难报,来世必当结草衔环,以敬高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