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初六,亥时,一脸倦容的刑部主事王之宷随刑部左侍郎张问达从刑部天牢里走了出来。
张问达在院子中间站定后,深深吐出一口胸中浊气,沉声对旁边跟随的王之宷问道“你有何看法?”
王之宷走前一步道“张大人,属下在刑部待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这号人属下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人既不像真傻又不像装傻,无论是他讲话用辞还是写的字,一半我明白一半不明白,难道是哪个蛮夷之地来的人?可看起来不像啊?该上的刑也都上了,但到现在我还是不能确定他供述的到底是真是假,属下惭愧,这次属下实在是把握不准……”
张问达背起手默默的看着前方,眉头紧锁,思虑片刻后道“此人来历不明,行凶欲刺杀太子,小小年纪竟扛的住如此大刑,说是傻子确实不像,你看他不还是供出了一个指使者,虽然没说名字,但据他对指使者体态的描述,指使者十有八九就是郑贵妃身旁的太监庞保,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就复杂了……”
王之宷心领神会,答话道“如果是庞保,那郑贵妃和福王那里可就脱不了干系了,接下来那麻烦确实大了……,大人,你看接下来我该如何做这结论?”
张问达边踱来踱去边低头考虑,过了一会,他站定身形对旁边候等指示的王之宷道“你务必把这人看好了,继续用刑,看看还能从他嘴里抠出什么,但是要小心,千万别让他死了,此事事关重大,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了的,待我明天先进宫把他的供述拿给皇上看,还是让皇上自己决定如何处置吧!另外,你听好了!在没接到我的通知以前,此案所有经手人员一律不得出这个院子!如果案情有半点泄露,你别怪本官无情!”
万历四十三年五月二十五巳时
乾清宫内传出撕心裂肺的哭诉声,守宫太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低着头站在宫门外。
“呜……呜……呜……皇上!臣妾就是胆子再大也万不敢让人杀太子啊!请我主明鉴呐!皇上~”蓬头垢面的郑贵妃跪在地上,紧紧抱着背对他的万历皇上的一条腿,哭的梨花带雨。
愤怒至极的皇上头也不回,指着被他刚刚摔在地上的刑部案犯供述呵斥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上面写的!那人不是你身边的庞保还是谁!你还有何话可说!”
“皇上!庞保做了什么,臣妾是一丁点也不知道啊~”郑贵妃继续着狡辩。
皇上闻言更加气恼,用力一甩转过身,把郑贵妃闪趴在了地上,他指着郑贵妃的鼻子,大声骂道“你给我闭嘴!你还敢狡辩!庞保一个太监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没你的指使他敢干这千刀万剐的事!还有你那个弟弟郑国泰!比你还蠢!别人还没说什么他倒自己先上疏喊冤!这不是不打自招吗!现在满朝文武都盯上了你们!现在!现在你叫朕如何收场!你们两个蠢货!一个赛过一个蠢!简直比猪还蠢!”越说越气的皇上一脚把脚下满地散乱的奏章踢的老远。
郑贵妃爬在地上再不敢出声,只是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楚楚可怜的样子,不住地哭泣。
皇上站立着一动不动,怒气冲冲地透过乾清宫的宫门望着远处的红墙金瓦,此刻他多么想变成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飞出这个让他无时无刻不在烦恼的囚笼,永远不再回来……
不一会儿,皇上的思绪又被郑贵妃的哭泣声拉回到了这空荡的乾清宫内。他低下头,看了看郑贵妃那张可怜巴巴的脸,深深地叹了口气,踉跄的走回他那把代表天下至尊的龙椅,侧歪着一屁股坐下,头也不抬,一手按着令他头痛欲裂的太阳穴,一手指着满地的奏章,叹道“你自己看看吧,这满地的奏章都是参你们的,事到如今,朕也维护不了你们了,你自己去求太子吧,看看他放不放过你,那个庞保和你指使参与过此事的人,你应该明白要怎么处置,还有,即刻叫福王离京,不得耽误,朕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你好自为之,下去吧……”
郑贵妃从乾清宫出来后,也不整肃妆容,径直前往慈庆宫,未待门口太监通禀,他一头就扎进了慈庆宫的院子里,爬在地上嚎哭的比窦娥还冤,旁边的太监宫女拉都拉不起。
在郑贵妃还没进院之前,刚听到外面哭叫声音的太子就即刻钻在了桌子底下,拼命大叫“护驾!护驾!”。那日张差拿着棍子硬闯慈庆宫实在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根本没伤到他,但也打伤了几个太监宫女,这些天来他一想起这事就后怕,神经极度衰弱,夜夜做噩梦,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就怕的不行。
直到叶向高派去的护卫、太监、宫女把他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又听见贴身太监说郑贵妃在外面喊冤,他才在旁人的搀扶下从桌底下爬了出来,此后又留在屋里缓了好大一会,待情绪稍微平复后,才在一众的护拥下走了出来。
郑贵妃见太子出来,哭的声音更大,边哭边道“太子殿下,本宫冤枉啊~”
太子见郑贵妃这个样子,心下也安稳了下来,心道你还喊冤,我都差点被你派来的人一棍子敲死了,我才应该喊冤呢,他看了会儿似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郑贵妃,明知顾问道“贵妃娘娘,你这是何故如此啊?”
“贼人胆大包天,竟欲伤害太子,简直该千刀万剐!但是他做的事本宫是一点都不知道啊!现在满朝文武都说是本宫指使,但是本宫实在是与此事无关啊!求太子殿下为本宫说句公道话吧!”郑贵妃爬在地上,满脸泪痕,哭哑着声音祈求。
太子心道要与你无关就见了鬼了,但还是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对郑贵妃道“唉~本宫也相信不可能是娘娘指使的此事,但是敢在宫里行凶这么大的事,你应该去问问皇上怎么处置啊,本宫也无权做主啊”
郑贵妃心思敏捷,她要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后立即把握时机,边抽泣边道“不瞒太子,本宫刚刚就是从皇上那儿过来的,皇上刚才大怒,也说他们捕风捉影,伤害皇家父子兄弟之情,但是人言可畏,还是要太子殿下亲自为本宫澄清才能解开皇上现在的为难啊~”
太子听完心道你可真是会说啊,我就不信,这么大的事儿,皇上还敢维护你们?但是略一细想,皇上这么些年对他们天壤之别的态度,心里也不免犯起了嘀咕,要是皇上真是这么给定性的,自己还真得小心处置,于是决定还是先亲自听听皇上的意思再做打算,接着讽刺道“贵妃娘娘先回去吧,等会儿本宫去找皇上澄清此事与娘娘无关,看看皇上对这么天大的事儿做何决定吧”
在老辣的郑贵妃面前,太子始终是个娃娃。果然不出郑贵妃所料,皇上最终还是站在了她这边。最后太子在皇上的施压和会意下,被迫承认并接受,此事为傻子张差发了失心疯,完全是他一人所为,与郑贵妃,福王无关……
是日午时,福王终于带着一支满载家眷和行李的大车队,浩浩荡荡的离开了他赖了十三年的京城,前往就藩之地洛阳。
之后的短短两日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效率奇高的完成三司会审,做出判决并承报皇上批红。
而从那日起,再也没有人见过郑贵妃身旁的庞刘二太监……
万历四十三年五月二十九,今年开年来第一起震惊朝野的大案案犯被押赴刑场。处决刺杀太子案犯这个热闹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今日的西市打一早起就人头攒动,人山人海。
午时已到,端坐在监斩台上的刑部左侍郎张问达,拿出判决书,示意兵士开始清场维护秩序,待兵士们让层层叠叠围在刑场周围等待观刑的老百姓们安静下来后,张问达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案犯张差,犯上作乱,证据确凿,其对刺杀太子大逆不道之事供认不讳,经三司会审,判凌迟,时辰已到,现验明正身,即刻行刑!”
等张问达宣布完毕,坐回到太师椅上时,底下一个看热闹的老百姓低声道“这就完啦?这人是干什么的?什么原因刺杀太子这都没说啊!”
旁边一人搭腔道“嗨!管他呢,朝廷里的事谁知道!诶!快看!快看!人拉出来了……”周围的人群开始前涌,各个伸长脖子从人堆缝隙里争着往中间看,维护秩序的兵士们手持矛戈开始一边推搡一边叫骂。
张差被人从一架囚车上拖了出来,他双腿一路耷拉着拖在地上,两个身形魁梧的刽子手架着他把他绑在了刑场中间的行刑柱上,接着干脆利落的把张差扒了个精光,此时被五花大绑的张差经过连日的酷刑折磨已经毫无人色,只有偶尔眨动的双眼证明着他还是一个活物。
周围的人群又开始嘈杂起来
“诶!快看!快看!要剐了诶!”
“唉~还是个孩子啊,可怜……”
“谁他妈推我!别挤!别挤诶!”
……
一个刽子手拿着行刑工具走到被扒光了衣服的张差面前,他从旁边跟随的徒弟手里接过一碗酒,一扬脖全倒进了嘴里,只见他咽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喷在了张差的身上,他又近前一步,看着一直耷拉着脑袋的张差道
“小兄弟,今儿个爷送你上路,爷也是奉命办差,你不要怪爷,要怪就怪你自己的命,下辈子投个好胎,好好做人,爷要开始了,你忍着点儿……”
随着周围人群的一片惊呼,张差前胸顿时涌出一片鲜红,血液顺着他的身体向下流淌,直至滴入脚下的泥土……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是血的张差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清任何事物,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了。但他能感觉到在这生命流逝的过程中,他的脑海里开始渐渐出现了他原来的名字,他的爸爸妈妈,他的同学老师,他以前生活的城市……,他感觉到了记忆正在慢慢恢复,也感觉到了久违的熟悉……
在生命最终消失前的一刹那,他用尽最后力气抬头望向远处,此刻的他眼睛突然分外清明,不远处高耸的八仙楼映入他的眼帘,他看到八仙楼旁边的一扇窗户上,一条鲜艳的红布条正在烈日的照耀下随风飘扬,像在和他招手,也像在和他告别……
他嘴角微微上扬,最后一丝力气随即被抽走,他垂下头,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后记
公元2000年,北京的七月极其闷热,人只要在户外待五分钟就得是一身汗。在北京某所高校读大学的于卫迎来了他的第一个大学暑假,他下了最后一节课,不顾在教室里被闷热湿透的衣服,直接往学校的电话亭跑去,他得跟家里说一下明天自己的行程,省的家人担心。
学校的公用电话只有那么几个,他每次用来排队的时间远远多过通话的时间,若是不好彩,碰到前面有个煲电话粥的,在这闷热的大太阳地里晒个几十分钟,那感觉就别提多酸爽了。好在他速度快,他到电话亭时前面只有三个人,不过五分钟,他的身后就有了一条大长队。
拨通电话后,于卫告诉了家里自己明天的行程,但妈妈一直唠叨着问于卫这个带了没那个带了没,于卫只能无语的答应着,电话那边终于没有再交代的了,于卫也长出了一口气,正准备挂电话,这时妈妈又想了一件事吩咐道
“对了!你明天的车,记得今晚千万别和同学喝酒,你初二那年掉沟里把胃都扎透了,在医院昏迷了整整三天,当时吓死我了,你那胃以后得好好保护,听见了没!”
“哎呀!妈!这事你都唠叨多少遍了,我知道了!不是跟你说了我们学校管得严不让喝酒了嘛!你放心吧!”
次日下午三点,于卫收拾好行李坐了一个小时公共汽车,来到了丰台区六里桥长途公共汽车站。排队、检票、进站……一顿操作后,他终于坐上了回老家的长途汽车。
汽车出北京后沿京藏高速一路北上,在黄昏时分恰好经过居庸关,他透过车窗向外看去,两侧巍峨耸立的燕山山脉,在夕阳晚霞的衬托下更显得气势磅礴。突然他感到腹部的旧伤似乎又有些痛,从包中取出常备的胃药吃了一片,这时汽车正好穿过一个山口,于卫再次转头看向窗外的层峦叠嶂,心中顿时涌出一阵似曾相识,也似乎闻到了青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