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中靖国,元年,九月,三十日,傍晚。
此时距离哲宗皇帝殡天、端王继位已一年过半,距离临朝听政的向太后驾崩也已八月有余,对于大宋官场来说,连续两位重量级政治人物的去世和一位新晋官家的掌权可谓是卷起了狂风暴雨,不知道有多少精英得意,又有多少黯然神伤。
但这一切变化,对于大宋百姓来说,似乎没什么打紧。
毕竟大宋承平已百年有余,政治环境趋向于平和,也因此导致了官来吏往甚么的,离下面的小老百姓们太远太远,所以,他们的生活一如平常。
这京畿左右,更是整个大宋最富裕安乐的地方,不管是哪个赵宋官家在位亦或者是某位相公上台,若不摆平了东京,即便呆得长久,却也坐不安稳。
因而,百年以降,十余位管家并数十位宰相将各种好处不要钱也似地砸下,让整个大宋精华都集中在了这汴梁之地,使其富庶程度远超大宋其余数百州,被誉为“中国神京”,便是那辽人,也有不少来了汴京就舍不得走的。(注1)
京都富裕,周围也差不离多少,就像这河南之地,京西路所辖的陈州,小小州城虽比不得汴京那般繁华似锦,倒也算得上小家秀丽,百姓说不得多么富裕,却亦过得安定祥和。
东京护城河汴河支流从州城旁边经过,若非冬日,怕不是会有一番“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好风景。
“直娘贼!才不到十月,怎生如此之冷?”
一个身穿暗绿八搭晕青衣衫,系条黑虎纹宽腰带的本地闲汉缩了缩脖子,张口抱怨道。
来自北方的寒风吹得他面色发苦,忍不住紧了紧衣裳,仿佛如此便能让胳臂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消下去似的。
他名曰李左义,家中排行老三,故左近都呼他“李三郎”,今年已三十有七,是陈州的一名“火铺兵”。(注2)
名义上,他隶属汴梁“火政厢”,是那五六千专业“潜火兵”当中的一员,实际上,他可不像那些大爷一样拥有军队编制,端上了官家饭碗,他只不过是被“潜火兵”雇佣的帮闲,平时代替对方巡街、补水、站岗、望火,干些苦活累活;
万一有事,小事便自己处理,大事,则去州城南边的赛金奴瓦舍里请示那位家中颇有些资财、据说是太宗子孙的赵家二郎,还得顾着别惹了对方不快,丢了这份人人称羡的好差遣。
当然,羡慕是别人羡慕,在这份工作忙个不停的李家三郎可不这么觉得。
虽不至于说想要舍了去,毕竟出勤一日便有百五十文的收入,放在汴梁当然算不得甚么,可这里到底是陈州,离汴梁还有百余里,这一日所入,已足够他吃喝饱足再去暗门子里找个小姐乐呵乐呵,多少人想要这份差遣都不得。(注3)
他能捞到手,还多亏了他老娘当年是赵家二郎的乳母,才觑得空,讨了这份差事来。
但是,火铺兵也确实不好当,先不说那汴梁,就是在这陈州州城里,鳞次栉比的木制房屋全是引发火灾的重要来源。
因而,这火铺兵须得时时警惕、刻刻小心,在望楼站岗算轻松,往水龙里扑水的活儿也只是卖些气力,无非累个臭死而已,最最危险难干的,是火龙王过境时的救火,说不得一个不小心,就会把命搭进去。
差这份遣,其中甜苦,便只有自家知了。
今日傍晚,他便如同往常一样,独自架着驴拉的水龙车,来到护城河边给加满水,以备今晚之用。
这是上官的要求,自从去岁重阳,陈州州衙走了一回水、而救火的水龙车里竟险些无水可用之后,知州便有所抱怨,言“总归得能救火罢”;
下面的官吏闻弦音而知雅意,一层层压下来,落到李三郎头上,这句话就变成了“汝须得保证水缸时刻不落空”的要求,所以才会弄得已是晚饭时候,他还得跑到这护城河周边来汲水。
可他能说个甚么,但但照做而已,水龙、唧筒、水囊、水袋都得装满,不然,(火铺)厢主的板子打下来,须不是顽的!(注4)
唧筒和水囊姑且不提,水龙和水袋动辄储水三四石乃至十余石(北宋一石约60kg),想将其装满,实在并非易事,偏生,今日和他一起当值的那位同僚昨夜吃坏了肚子,拉了半夜,现在还躺在床上哼哼,自是无力搭手。
所以,等李三郎把最后一个水囊装满、封口、塞进骡车,天已渐渐黑了下来,他也弄得腰酸背痛、满头大汗地爬上水龙前座,又披了一件藏蓝草染裰衣,打算驾车返回,今日可算是累坏了,又出了汗,须防走风寒。
这时,从他的右手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微微的铃铛声,“铃铃、铃铃、铃铃...”,随后便是不急不缓的嘚嘚马蹄踢踏。
他抬眼一觑,却看到了一匹黑灰色老马拉着一架装扮朴素的双轨染红小车正从三十余步外悠悠而来,马车前座上,坐着位神色悠然的青衣老仆,车帘放下,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但微微能听到些许女声传出。
这场面让他有些奇怪。
秋游而归?
这个时节?
怎会有人这个时候秋游?
前文已述,虽然只是九月,这天气却已经冷得让李三郎这等卖力的粗汉都有些缩手缩脚,断断不是秋游的好时机。
经年以来,在汴梁周边,但但不是个傻子,多多少少都注意到了这愈发不正的天时,往前推十年二十年,在九月十月这个时段,傍晚时节,怎地都还有些郎君娘子,扶老携幼赏晚秋而归,到了近两年,这般场景已然消失得不见了踪影。
显然,不是大家穷困,也不是缺那般功夫,只是这天道乱时,归来太晚,身体弱些的书生和小娘子,说不得,来日就得去医馆里走一趟!
李三郎倒不担心对方是什么歹人,这京畿之地已经十数年没什么大盗出没了,最多也就是些“不合抢扑钗环,挨搪妇女”的小贼每逢元宵被挂在繁闹之地警示奸民,所以,这马车上的,大概只是东京某些爱好特殊的小富之家罢了吧?
李三郎会做如此想,一是因为那个老仆脸生,他是没见过的,二是这驾马车只是“单车单马”而已,真正的豪富或者大官,哪家的马车不是“双驾多马”?(注5)
马车缓缓靠近,当是知晓有外人,里面说话的女声渐渐小了些,李三郎也不多看,反正和他无甚关系,只是当马车踏蹄而过之时,略略让开位置,左掌包右拳,拱手行礼而已。
本以为,对方也会回一个同样的礼节便做招呼结束,可让李三郎没想到的是,车上那个老仆竟然停住马车,于座位上直起了腰,左手在外,小指伸直,其余四指握住右手大拇指及掌根,右手在内,大拇指斜斜向上,其余四指并拢伸直,双手置于胸前三寸,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叉手礼,毫无疑问是看出了他的身份,口中还问候有声:
“火铺官人差遣辛苦。”
“.....”
李家三郎登时红了面皮。
原因无他,自家拱手为礼、默然无言只算等闲,对方叉手为礼、口称“官人”却是敬重,这两相对比,倒显得他颇为无礼,连忙再度叉手行礼道:
“男女当不得老丈官人称呼。”(注6)
显然,对方并非有求于他才行此礼节,只是家风如此,车厢里的人也没有出来的意思,老仆见他回礼,微微颔首之后便欲驾车离去。
李三郎悄悄看了看马车那朴素甚至有些破旧的外观,老仆身上那普普通通的衣衫,心中暗暗揣测,这恐怕不是什么富户,而是哪个道学礼仪之家,连家仆都如此有礼,主人的身份自不必提了。
莫不是东京来的大官?
听亲友讲过,东京有些大官身份虽贵,家财却远不如汴京土著,生活自然过得拮据,但这等人,一般都是朝廷的栋梁,是大家口中的好官。
想到这里,李三郎连忙微微让开了道路,束手在旁,还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老丈且小心,陈州道路有些年未修了,颇为不平,且仔细些!”
“呵呵呵呵.....”
当他说出这句话以后,老仆没多说,但“多谢官人提醒”一句而已,可马车里面却传出了女子轻微的笑声,随后又强自收住,跟另一个男子说了些什么,马车便准备继续前行。
这时,他们身旁的汴河里,却突然传出了孩童的“哇哇”啼哭声!
“哇哇”的啼哭声让几人都是一愣,马车也自觉停住,几人纷纷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借助最后的夕阳,好一阵之后,他们终于发现了上游四十余步的位置,有一团东西正向着马车飘过来,李三郎眼尖,立即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脑袋露了出来,在水中沉沉浮浮,间或伴随着痛苦又尖利的哭泣声。
不举子???(注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