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举子???
李三郎吃了一惊,连忙向着河边奔去。
与外人想象的吃惊原因不同,他倒并不是因为见到有人“不举”而吃惊。
丢弃婴儿在这个世道显得尤其正常,汴梁附近还稍微好些,在某些穷苦的偏远乡里,不举已是蔚然成风。
盖因朝廷苛捐杂税太多,身丁钱尤其繁重,往往是其他正税的两到三倍,每多生一子,都意味着压垮一个原本可以支撑下去的小家庭的可能性又多了几分,所以,很多贫者在生完婴儿以后,立即就将其淹死在水盆当中,免得税丁上门收税。
饶是如此,那些生下婴孩还没来得及“处理”而税丁又恰巧上门的家庭就倒了大霉,多被收一道身丁钱。
所以,李三郎吃惊的地方在于,这里是汴梁附近,官家设置了“慈幼局”、“福田院”、“居养院”、“广惠仓”等等机构用来抚养孤寡老幼,因而,即便弃子,一般也是丢弃到以上诸局院门口,自然会有官吏老妇前去收拾,哪有丢到水里的?
这也太有伤天和了些!
更何况,这婴儿已经不知道在水中飘了多久,居然还能有如此力气哭泣,想必是个强壮的,放在一般家庭,就算养大了送去卖力气也是好的,丢了作甚!
没看到也就罢了,既然看到,又是个活婴,李三郎自是无法置之不理。
他浑家信佛,见不得此等杀生之事,要是被她知晓自己挨死不救,少不得见天埋怨,后院不宁。
左右州城里有个居养院,先救了再说罢!
只犹豫了一瞬,李家三郎这个中年汉子便脱下衣衫,顾不得此时下水或将染上风寒,也没去问另一驾马车之人的意见;
那个一看就约莫50有余的老仆且先不说,他刚刚听了出来,马车里除了个声音娇滴滴的小娘子以外,还有个男子,恐怕年纪也不算小,现场四人,自己这等卖力气的闲汉不下水,还能谁去?
于是,便直接淌河而入。
背对着马车下水准备援救婴儿的李三郎没有看到,在他下水后没多久,一个娇柔可人、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打开马车帘,从里面钻了出来,露出了白嫩的鹅蛋脸,眉心当中点着淡淡额黄,未语先笑,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左右打探着,才剃掉画好的纤眉微微颤动。(注1)
只见这女娘上身穿着件印花交领葛素绡,披了一件浅绿色的轻便罗衫,下身是印花百褶裙,头发绾了个清新淡雅的堕马髻,却又显得慵懒可爱,乌黑亮丽的秀发中斜斜插着一根镶金玉簪,耳上穿着黑榴石耳钉,凝脂纤长的手腕上戴着编丝手链,曼妙细腰上系着挂了个如意香囊的合欢带,脚上踩着双淡色秀锦羊皮小靴。
这一身打扮倒并无多少稀奇之处,无非和这年头普通小娘子差不太离,甚至和那些梳着“恨天高”式朝天鬓、浑身穿金戴银的女子们比起来,还要更素雅一些,俏脸甚至未曾着甚么粉黛,嘴唇上更是一点唇脂也无,居然近乎薄妆素面而出。
这自是和瓦舍勾栏里那些浓妆艳抹、像是“鼓子花”一般的小姐爱卿们无法比拟,但是,这女子一举一动之间充满了温婉灵秀,那种气韵风采,雅致大方,远超容貌和身段所能比拟,若有相面者或媒人来看,必是要点头颔首称赞一句“好大妇气质”的。(注2)
这女子先出,竟是“不顾体统”地从车马上跳了下去,踩在地上,溅起些许泥土,身子还晃了晃,抓住马背方才扶稳,引得后头下车的白发老丈小声斥责:
“大姐,且小心些!”(注3)
这老丈个子高大,一张方正脸,面色略微严肃,着一身士子青衫,没什么贵气,反倒是书生气挺浓,即使现在年过五十、已经满脸髭襞虬髯,也能够看得出年轻时俊朗非凡的模样。
训斥这小娘的时候,眉目之间又带着不少温情,这自是吓不倒已经和他相处了十五六年的女子的。
因此,女孩子只是微微回头,调皮笑道:
“嘻嘻,我自稳当,爹爹担心这多做甚!”
老仆也在一旁帮腔:
“大娘子这身体日渐好了,前些日子,她还骑了几里马,确实颇稳当,阿郎无须多虑。”
“.....”
“....嘻嘻....爹爹还怎说?”
年轻女子见自家父亲无言以对,只是娇笑了几声,便不再多言,看向不远处李三郎的身影,收敛了面容,轻叹道:
“磨刀入谷追穷寇,洒涕循城拾弃孩,啊....”
“.....”
本来还打算再说些什么的父亲听了这句诗,也轻叹了一声,束手而立,看向已经捞起婴孩的李三郎,对方抓住了那个布包,单手举过头顶,向着岸边游了过来,他便扭头吩咐老仆道:
“阿福,把我的披衫拿来,给这位哥儿。”
“是,阿郎。”(注4)
老仆扭身去马车后面,打开其中一个格子,当中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锦袍,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来,捧在手中,等待着李三郎上岸。
“直娘贼!乱杀才!”
李三郎上岸以后,还来不及擦一擦身上的水,就立刻打开了布包,却发现当中是个浑身皮肤已然冻得有些青紫的大胖男婴,哭声比刚刚衰弱了些许,忍不住骂了几句:
“如此好孩儿!什么腌臜混沌、贼厮鸟,当真舍得丢!”
接着,他发现了婴儿脖子上挂着的一枚玉佩,眼睛一亮,瞥了瞥周边,捏在手中藏了起来,装作一无所知。
而等待在岸边的父女两人自是没有发现这一点,他们只是听到骂声,稍稍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多说。
他们也看到了,那婴儿明显刚出生不久,却长得极好,粉雕玉琢地仿佛一件艺术品,脸蛋即便受了冻,却依旧能看出白里透红的好体质。
或因为天色已渐黑,他的两只眼睛微微睁开,像是在观察着周边,眉毛如弯月,漂亮无比,小巧的鼻子,一对菩萨耳,肉嘟嘟的小嘴巴,看着就像是个有福气的,胖乎乎的小手和胳膊还在一挥一挥,小腿儿也乱弹,十分可爱。
这样的好孩子,居然也有人舍得丢??
看着这小团团的可爱模样,小娘子登时母性大发,怎生能忍他受冻哭泣,当即向着李三郎伸出手去,道:
“把孩子给我瞧瞧!”
“.....”
李三郎唬了一跳,没想到这小娘子如此莽撞,微微一愣神,手中的婴孩便被那女子“夺了去”。
这小娘子,约莫十五六岁,当是未嫁吧?
怎生如此.....大胆?
心中做这般想,李三郎嘴上却说着“仔细仔细”,打算伸手去护,这种未嫁女娘看似娇柔,但没有带过孩童的经验,手法不对便容易伤到婴儿。
“你且给她,无事,家中有幼子,息女也曾照看过。”(注5)
这时,李三郎终于注意到了小娘子身后的那个男人,看清了对方样貌做派以后,瞳孔一缩。
官气!
这种玩意儿说不清道不明,但李三郎他们这种长期跟官面人物打交道的,偏生就能感觉出来,在这位开口以后,那种隐隐约约的“颐指气使”让他更加确信,眼前这位面容俊朗的老人,就是个当官的,而且官位可能还不小。
“是...这位...大官人。”
叉手应喏、又跟对方的老仆就锦袍一事推脱了一番之后,李三郎再度看向小娘子,果然发现对方抱孩子的手法跟自家浑家一般无二,便放下了心。
而且,那孩童似乎很喜欢这小娘子,开始还哇哇大哭着,一到小娘子怀里,稍稍哄了几下,便止住了哭泣,还一个劲儿地向对方怀里钻,弄得女孩子面红耳赤,手忙脚乱起来,他只得赶紧避开眼神,这可不是能乱觑的,人家爹爹还在旁边呢!
不过,这小娘子可真真九天仙女,比自家浑家好看多了,不愧是贵人之后。
李三郎悄悄地瞅了瞅抱着孩子霞飞双颊的女孩子,却没注意到,借助火把的光芒,那位“大官人”紧皱着眉头。
他当然不是对李三郎偷看自家女儿的行为有什么不满。
有宋以来,风气开放,便是女子也可自由出入,抛头露面更是等闲,他又不是司马迂叟那种老古板,自然不会对此那么敏感。
只是,虽然他家并不富裕,可毕竟是官宦人家,时常面圣,间或交游,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因此,他已经认出了那些包裹着婴孩的布料材质,这婴儿身上,哪一样不是凡品,若不是出自富贵人家,怎生用得起?
可富贵人家,为何要不举?
作为宦海沉浮三十年的老人,男子立即想到了很多腌臜之事,所以眉头才会锁得这么紧。
难不成,是某人为了剥夺这孩童的继承之位,才会干出此等有违人伦、下作无比之事?
“爹爹.....”
女儿的呼唤让他停止了刚刚的遐思,笑道:
“怎地?”
“这婴孩....”
女孩子犹犹豫豫了会儿,终究还是鼓起勇气说道:
“可否由咱家收留?”
“这个.....”
父亲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可转念一想,这话又生生吞了回去。
看这火铺兵的模样,大略当是雇佣的帮闲,视其穿着打扮,显然也不是什么资财丰厚的人家,这婴童虽为他所救,可不出意外,他不会自养,而是送去居养院之类的去处,那些地方是什么德性,作为提点京东路刑狱,男子再清楚不过了。
在大宋,收留孤寡倒没什么忌讳,相反,倒是人人称赞的美德,他家也不是养不起一张嘴,现在这时局......
罢了,时局且先放一边。
女儿心善他是知道的,只是比较奇怪,以前她也不是没见过弃婴或孤寡可怜,施舍些钱财也就罢了,今天怎生对个婴童如此上心?
见父亲犹豫,女子抱着孩子,盈盈一拜,再度道:
“爹爹,按那释迦所说,渡人渡到岸,救人须救彻,既然救下,何不救到底?况且,此子与我有缘,大哥也须得一玩伴.....”
“.....”
男子看着婴孩刚刚还在嚎哭现在却躺在女儿怀中十分安静乖巧的模样,想了想家中素来身子抱恙的续弦之妻、才一岁不到的幼子、人丁单薄的家门以及居养院那些贪污腐败克扣用度的官吏,加上女儿的劝说,他终究还是松了口,对侍立在一旁的李家三郎说道:
“这位....哥儿,你也听到了,我欲收养这孩子,若有人寻,便让他去东京刑部寻李文叔说项即可。”
果然是东京来的大官!
虽然对方没有透露他的官职,但能够让人去寻的,必然是刑部有号的人物,否则岂不是徒惹人笑话!
想到此,李三郎再度叉手而拜:
“男女谨遵大官人吩咐.....”
将锦袍赠予李三郎,这位叫做李文叔的男子带着女儿和老仆飘然离去。
注1:宋代女子化眉妆,是要先把眉毛剃掉,然后用墨块画出新的眉形的,所谓“画眉”就是此意。
注2:鼓子花,即一种颜色鲜艳的罂粟花。“小姐”和“爱卿”都是宋人对于妓女的称呼。
注3:宋人称呼儿女,一般是按“排行+哥/姐”,如“大姐”,意味着她是家中长女,大哥,就是家中长子,皇家亦如此,如宋高宗赵构是宋徽宗第九个儿子,因此被大部分皇家成员称为“九哥”,所以,女子所称“大哥”,指的是他们家的长子。
注4:阿郎是宋代家中仆从称呼男主人的。宋代,仆人一般称呼男主人为“阿郎”,称呼女主人为“娘子”,同注3,称呼家中少主,一般是“大娘子”、“二娘子”、“小郎君”之类。
注5:息女是宋人在在外人面前对亲生女儿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