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读罢,也是深深叹息。如果王安石可以不那么激进,就算不采取试点,若是逐步推进不断接受社会意见进行改进,也不会闹到举世皆敌,最后黯然收场了,新法也不至于反反复复,虎头蛇尾了。
可历史没有如果,那就是王安石,一个改革家,更是一个拗相公。
若是刚亲政的时候,看见这文章,赵煦只会让他滚蛋,可现在的他,对此却深有感触,一个没有制约的变法派是不能彻底改变积弱已久的大宋。
自绍圣期间,赵煦完成痛快的复仇后,汴京已经看不见元祐旧臣的身影,以章淳、蔡卞、黄履等人为首的变法派在朝堂上占有绝对力量,以至于朝堂成了变法派的一言堂。
剩下的不过是一些如曾布、许将这种号称是中(qi)立(qiang)派的大臣,天天撺掇着变法派内斗,生怕变法派团结后把自己挤出中枢,最多算个搅屎棍。
当然还有如李格非、陈师道这种清流派留在汴京,但都是担任不太重要的职位,人微言轻,对朝堂不具备影响力,是个小透明。
所以,没了对手的变法派群臣愈发膨胀了,仗着自己的宠信与信任,想贬谁贬谁,肆意妄为,甚至胆敢把手伸进了皇宫内院,公然干涉宫闱之事。
这是赵煦万万不能容忍的,特别是孟后被废后,冷静下来的自己回想了整个事件,越想越不对劲,直到大理寺有官员不忍心泄密于自己,方才把一切都对上了,是章淳等人的局!
只是身为帝王,很多时候错了就很难回头了,自己也确实不喜欢这个高妖婆塞给自己的女人,让她做一个皇家道姑也挺好的。
赵煦不是没想过把尾大不掉的章淳等人换掉,不然他何必这几年每天都让御史台整点小段子批评章淳,让他感到恶心呢?目的就是要提醒章淳,认清你的地位与权力来源。
最让赵煦无语的是,如曾布这等人老在自己面前上眼药,暗示快点换掉章淳,自己也不想想,现在朝堂诸公有谁的能力可以和章淳比肩吗?换个弱鸡还不如维持现状呢。
更何况这次使辽案件,某种意义上来说,让章淳地位更稳固了,因为这些使臣都是赵煦有意用来接替章淳班的,但结果很残忍的告诉赵煦,他们不合适,章淳不可换,你就认命吧。
赵煦又看了赵明诚答的其他经解题,也是观点奇特,发人深省。
比如孟子认为,人通过自身的修养达到了德才兼备,才能不辜负天赋的“形色”。
赵明诚却提出形色确实是天生的,但和德才毫无任何关联,不然按照孟子理论,难道如庞统、李贺之辈,为了不辜负上天给的面貌,就得一辈子装蠢卖傻吗?
又如,《诗经·谷风》中的“忘我大德,思我小怨。”人往往是有一点错处,从前做过的好事就统统被抹杀掉了。
赵明诚据此提出人不可因言废事,因事废人。人无完人,即使是孔圣人也不免会因思想理念与儒道不合而删诗书,更何况普通人。
人性是复杂的,若就凭一件事、一句话就可以把一个人定性,那鲍叔牙就不必推荐管仲,萧何也不必去追韩信,这样的历史也未免太过无趣,和小孩子抓阄一样儿戏。
凡此种种,皆惊世骇俗之语,甚至有悖于先贤之论,但赵煦却觉得其论述并非妄语,甚至不少观点正合用于当下,于是大笔一挥,在陈师道的奏疏上了回了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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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双碗筷,一桌子菜,都是些家常小炒,母子俩相对而坐,侧面对着门,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安静的盯着漆黑如墨的夜。
等了不知道多久,一个中年男子自外院走来,一脸的疲倦,没办法,今天礼部主官被抓,大家都有点慌,四处打探消息,他只好帮衬着把今天的公务处理了,所以回家吃饭就相对晚了些。
饭菜上早就没有热气了,妇人见自家官人回来了,想拿去厨房热一下的,被中年男拦下了,“不必麻烦了,天色太晚了,吃完早点休息吧,明日还得赶早朝。”
“明日不是日常朝参吗?”妇人先是一阵疑惑,然后略带欣喜的问道,“官人升职了?”
“想什么呢?是官家下诏说明日开朝会,有大事要讨论。”中年男亲昵的点了下妇人的额头,丝毫不顾忌一旁低着头有些尴尬的儿子。
中年男坐下,刚准备吃,扫到对面空置的碗筷,问道,“人呢?”
妇人刚要回答,“爹....你回来了?”一个瘦削的少女毫无形象的跑进来,清眉目秀,双颊微微染上几许红晕,额间有汗,可能是跑太快,秀发有些凌乱。
“又喝酒了?”中年人看一眼就基本确定了事实,不容质疑的说道,“女儿家家的,比男人还贪杯,不是和青青说过了吗,这几天不许再喝,你哪来的钱买的酒?”
说着眼睛看向了一旁不停打眼色的妇人,妇人摇摇头表示不是自己。
“嗝”,酒气上涌,少女强压不下,还是打了个可爱的酒嗝,见父亲脸色已经阴沉如水,少女连忙解释道,“只是写了点闲词,得到了些稿费而已。”
“汴京日报?”
“嗯。”
“词写得不错,以后少喝点酒,当心日后没人敢娶你这个女酒豪。”
“谨遵爹爹教诲,可以吃饭了吧?”
“你啊。”中年男是拿自家宝贝女儿毫无办法,谁让她是亡妻唯一留给自己的纪念呢,这眉眼,真是像极了清娘,只是这性子却一点都不随她,太跳脱。
正吃着,少女突然想起一事,“爹爹,昨日送稿费的快递员,还送了一封拜帖给爹你,我给你放书案上了。”
“哦,好,等会吃完就看。”
“爹,那个,我今天早上去你书房看书,见你没拆,我就,我就偷偷看了下,是汴京日报主编赵明诚要拜访你,就在这月底,你旬假的时候。”
“我猜肯定是找爹来要文章发表到报纸上的,”说着扯了扯在一边蒙头吃饭的李迒,眉飞色舞的道,“迒弟,你说呢?不信我们就打个赌吧。”
“爹,孩儿吃饱了,先去书房看书了。”
.......
今夜的风儿甚是喧嚣,都大半夜了,汴京主要干道上的马车就没有断绝过,若是眼尖的,可以明显看到主要是去往蔡卞与章淳府上。
就连一向以孤臣自诩的无党派人士曾布的府上,也难得的来了好几拨人,有蔡相派来的,有章相派来的,还有枢密院的自己人,较往日门前冷落车马稀相比是热闹了许多。
赵明诚在屋内安静的学习着绘画技巧,这是他接下来的计划关键。
br /s:如果仔细看章淳的履历,就不难发现,此人能上位,绝不是简单的靠支持变法,是真的能力冠绝绍圣到元符这段时间。
两次参加科举都中第,第一次因为名次比考上状元的族侄章衡低拒不受敕,又两年,再次科举,再次登第,而且是进士榜第一甲第五名,开封府试的第一名,这能力是真的强。
元祐初年司马光要割地给西夏,章淳气坏了,直接抛出“议者可斩”的论调。说他们是无见识的不逞之徒,甚至大骂司马光村夫子、无能为。
几次在太后帘前与司马光争论新法不可废,逐条分析新旧各法的利弊,守旧派朝堂人数虽多,但真的辩论不过这厮,口才无敌,最后只能动用台谏官弹劾贬出中枢。
他一生都在沿着他导师王安石的路走,无论手段有多么不仁义,不道德,比如提议掘司马光墓,参与废除以后可能成为高后的孟后,现在来看肯定都是不对的,但其实质都是为了守旧派永远无法翻案反扑,彻底清算守旧派遗留下来的东西,以至于新法能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