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经义斋,慕容博士在诗经讲台上讲解经义,台下诸人都认真听着,而赵明诚照例划水摸鱼,津津有味的看着一本唐代传记小说。
“王公新义解诗经《七月》一篇: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
“此篇将王术与王功联系在一起,王公认为诗篇所描写的是圣王的理想政治,可为万世帝王之法。”
......
赵明诚看的正起劲,突然就下课了,慕容博士对讲堂毫无留恋,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只是略带深意的看了一眼赵明诚就离开了讲堂。
而赵明诚则趁课间闭目养神一会,好应对接下来的经辩课,这课向来是由欧阳学谕兼着,因为经常组队进行辩论,所以这课还不好偷懒。
休息了好一阵,都快进入梦乡的赵明诚可算是等来了欧阳学谕,可这进来的怎么还有慕容博士,卧槽,后面还跟着陈博士,这是要集体检查课业?
赵明诚并没有猜错,还真是来检查课业的,慕容博士与陈博士准备将这次辩经课的表现作为这个月课业的行艺分进行评等,所以才会两位博士同欧阳学谕一起来这堂课。
慕容博士先是定下了此次辩经课的主题,“诗经用哪家之解更为贴切?”,共分为两组进行辩论,第一组认为是用荆公新学解经好,第二组则认为是用苏氏蜀学更好。
荆公新学与苏氏蜀学、二程洛学这三大学术派别在北宋中后期成鼎足而立之势,至于张载的关学、周敦颐的濂学相较之下有些式微。
其中以苏轼、苏辙为首的蜀学和以程颢、程颐为首的洛学都站在具有官学地位的荆公新学的对立面,视新学为头号大敌。
蜀、洛两派皆认为王安石学术不纯、道术不正,因此两派学者对以王安石为代表的荆公新学进行了不懈的辨析与批判。
作为蜀学代表的三苏一直都与王安石的政见不合,学术观点上包括诗经义理的阐述就更加针锋相对了。
二程则与三苏不同,以其为首的洛学初期在政治观点上与王安石并无绝大分歧,学术思想方面亦有许多相同之处。
二程对王安石《三经新义》的批判主要集中于《周官新义》上,因为这是王安石亲手所著,最能代表本人的学术思想,并且是王安石变法的主要理论依据,只要贬低这个,就可以动摇变法之根本。
而对《诗经新义》,二程并无太多批评,甚至在解《诗》时还常有借鉴延续王氏之说。
因洛学诗经义解与新学大多一致,就没有单拎出来另行组队,而是采用蜀学与新学打擂台,在诗经这个领域进行辩论。
程振被慕容博士指定为第一组的主辩手,很不幸的是,赵明诚同样被指定为第二组的主辩手,这不仅是不让赵明诚偷懒,作为主辩,连划水都不能划了,赵明诚一脸的悲伤。
可接下来的情况却让赵明诚更加悲伤逆流成河,按照以往的辩论原则,除主辩外,剩余的人可自行选择组别进行讨论,这是为了发扬学生的个性。
只见程振组那边坐满了人,而赵明诚这边除了他自己外,就一个向子諲,这让赵明诚非常尴尬,他当然知道大家在太学里都学的王安石的新学,自然不会选蜀学。
而作为赠品的向子諲本身就是陈博士的弟子,自然属于蜀学,这次陈博士又在现场,向子諲只能哭丧着脸来到赵明诚组,获胜是不指望的,他也没打算靠科举出仕,只是讨厌丢脸而已。
陈师道此时的脸色也相当不好,虽然新学如今是官学,可慕容博士拉着他来这里就是为了羞辱蜀学吗?
这还真说不准,毕竟慕容博士突然心血来潮要以此次辩经课作为行艺考核已经相当不寻常,这次主题也是耐人寻味。
赵明诚的小伙伴们都同情的看着赵明诚,皆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毕竟他们也没怎么研究过蜀学,去了赵明诚组也加不了分,还不如跟着大部队蹭点友情分。
欧阳学谕见此也觉得似乎有点太不公平了,便向二位博士说道,“这人数差距太过悬殊,不如再从程振组抽一些人过去。”
慕容博士当即打断说道,“太学学风向来自由,即使新学是官学,可并没有阻碍其他学派之人入太学听课,如此强行组队,恐对生员成长不利,且其本就都主攻新学,去了蜀学观点那组也说不上话啊。”
这一番话一说,连陈师道也只能吞下这颗苦果,于是辩论得以照常进行。
小萝卜头赵鼎打击赵明诚的欲望强烈,直接打头阵,说道,“《诗》上通乎道德,下止乎礼义,可以兴君子、成圣人。
用新学的观点就是说,《诗》乃先王法言,当以道德礼义解之,并且可以化革人心,起到‘一道德,同风俗’这样改变世俗规范的作用。故新学对于诗经的经解阐述可以更好的说明这些问题。”
赵明诚木的办法,拿出百分百的精神积极应对,第一个发言并不是阐述蜀学观点,而是先打击赵鼎的观点。
“何谓‘一道德,同风俗’,王安石是这样解释的,理想的和谐社会并不是通过政令与刑罚所能达到的,一定是靠“风化”的力量,是君王率先以身作则教化万民,使人民知礼义的。
而想要达到这样的和谐社会,对人民的教化是根本,王安石还试图通过教化建立起儒家理想的“父父子子,夫夫妇妇”人伦秩序,可殊不知这种靠道德维系的社会最是脆弱,一旦有一颗未清除的污点,就会扩散到整个社会,王安石此言太过理想化。”
“此言差矣,王公所向往的世界是没有社会矛盾,上下内外关系是和睦的,人人守礼,自食其力并自得其乐,生活富足而有节制,于是天灾人祸都不能造成伤害。而这并不是理想化,三代之治就达到过这种程度。”
赵明诚还待继续对此条进行辩驳,被慕容博士的话语拦住了,“停!怎么全都偏题了?不是说的诗经用何解最好吗?咋都成探讨理想社会了。”
接着程振组轮流有人出来给新学吹牛,如新学用群书注解诗经,王公解读诗经的各种新奇观点等等,总之,王安石的脑洞的确够大胆。
赵明诚则是以苏辙的人情论为核心,对程振组发起进攻,他首先批评了王安石解《诗》委曲牵强的弊病,其次对王氏以“法度”解《诗》加以抨击,认为这样不足以解《诗》之真义,认为唯有“人情”才是解释六经的锁钥。
见赵明诚带上一个白给的向子諲见招拆招,辩论的滴水不漏,实在是难缠至极,一场本来胜券在握的辩论硬是拖成了五五开。
程振组最后一个成员朱胜非准备玩阴的,破赵明诚的心防。
“你我都知道人情的含义是指人们喜怒哀乐的感情,虽然可能更为接近于诗篇原意,但这绝对不是帝王与士大夫们所需要的,所以蜀学永远不会被视为官学,用它治诗经,科举无望矣,而太学诸生都是为了科举出仕,又如何去选蜀学治诗经呢?”
朱胜非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嘴炮能力,赵明诚是有自己的一套三观的,自然不会人云亦云。
最后是总结陈词阶段,赵明诚坚持认为王安石不解人情,徒言诗经里的礼义是行不通的。但也同样不否认新学对于诗经的不少经解可能更好。
他认为做学问,不应该局限于门派之见,而是博采众家之观点,融汇所学,形成自己认为最合理的那个观点。
比如诗经所涉及的范围上至国家政事、天下兴亡,小达饮食男女、草木鸟兽虫鱼,无所不及,国家政事、天下兴亡可以用礼义往上套,可草木鸟兽虫鱼难道也非得强行穿凿附会与礼义扯上关系吗?
对于这点,赵明诚自然是嗤之以鼻的,后世就是因为太多这种闲的蛋疼的人,才会导致如鲁迅等人的文章,恨不得每个字都塞上大家想要他表达的意思。
赵明诚这番说法自然获得了欧阳学谕及两位博士的赞同,就辩论来说,双方还算平局收场,但就现场表现来说,明显赵明诚力压全场,给几位学官都留下了深刻印象,想来评等也不会低了。
一般来说对任何事物的理解都有三重境界,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王安石对诗经的义理阐述明显处于“见山不是山”的境界,而苏辙就不知道是处于“见山是山”,还是“见山又是山”的境界,但赵明诚明显已经跳出了第二层的境界。
br /s:王安石改革科举制度,行经义、罢诗赋,为达到“一道德同风俗”的统一价值观的目的创作《三经新义》,以道德性命的义理之学主导科举,引导并带动了以道德性命的义理之学解经的学术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