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汴京。
垂拱殿。
宋神宗与诸位大臣商议完国事,王安石出列启奏道:“近来薛师正调取陕西六年钱谷、金银、匹帛出入的详细数目,扰人至多,请官家暂停此事。”(薛向,字师正)
自从陕西之前出现兵储不足的情况,宋神宗虽然调拨军费以置备军衣等物,但毕竟花了这么多的钱,心中总是惴惴不安,于是中书下令三司使薛向彻查王安石开展新法六年以来陕西的钱谷、金银、匹帛出入的账目。
宋神宗对王安石解释道:“中书既然下令调查陕西钱帛的出入情况,必是中书省中过去关于此事的记载文字不齐全。”
王安石道:“中书省之前关于陕西账目的记载虽不曾查证核实是否正确,但较大的数字还是可以确定准确无误的。中书省中法令如此严密尚且记载不完备,外州怎会记载完备呢?如今追查过往,必定没完没了,永远没有查清的一天。”
宋神宗想着既然查不清,但也不能不查呀,于是对王安石道:“那你觉得该如何确定陕西钱帛的增亏数才不至于扰民?”
王安石道:“薛师正刚到陕西时钱帛不缺,后来才缺,肯定是因为他在陕西算账的时候算法发生了改变才致使钱帛数量短缺,账目肯定是对的,真的没必要一一查证钱物出入的详细数目,工作量太大了,还望官家暂停查账。”
宋神宗想了下,道:“那好吧,传令下去暂停查账。”
虽然不查账了,但是陕西钱财匮乏的事实依然存在,上次借调了一部分过去以解燃眉之急,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宋神宗烦恼数日后又召见了王安石,道:“陕西财用匮乏,若边境发生战事,从哪儿出钱来支援呢?”
王安石道:“边境若有战事亦不须增加军费,只要朝廷下令将士守城,切勿与敌军角逐,慢慢练兵扰之,使其不得安息,敌军数次集结,却又无可奈何。如此作战方式便可固定士兵、粮草的数量,无需增加开支。”
宋神宗担忧道:“若他们觉得不够,一有战事便来乞求增兵相助怎么办?一旦给他们增加士兵,那边境的军费开支又要增加了。”
王安石淡然道:“太祖时,将帅命下属前来乞兵,没乞到,哭着回去复命,最后不也没打败仗。如今将帅要是再向官家乞兵,给不给不都在于官家,官家不给便是。”
宋神宗道:“太祖那时候虽然没给他们增兵,但是那时的大将是郭进。郭进骁勇善战,虽未曾兵,亦能取胜,如今的将领恐怕做不到吧。”
王安石道:“郭进这样的将领有何难得!发生暴乱、战事时才能发现人才,不是吗?比如王君万,要不是这次陕西战事也不会发现他的才能。人才都是因事立功,然后知其可用。”
宋神宗思来想去觉得王安石此番言论有些不妥,但再质疑只怕对方还是会找些理由来说服自己,索性不再谈及陕西钱帛之事,改聊其他政事。
王安石走后,宋神宗独自坐在桌前陷入沉思。他原本计划着王韶将大宋与西夏边境的蕃部收复后,出兵攻打西夏,以实现自己开疆扩土的宏伟大志。
可这才刚刚开始就出现了经费不足的情况,蕃部不比西夏,用不了太多的兵粮便可取胜,若是大宋真与西夏交战,那不知要花费多少钱才能支撑宋军打下去。
想到此,他长叹一口气,心念着,王介甫推行新法以来,朝中抗议之声此起彼伏,说其夺民之利,朕顶着压力强推此事,总有一天你们这些鼠目寸光、只顾眼前的人会看到朕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宋的千秋万代。
可是现在钱又不够了,怎么办?继续增加税赋显然不可能。“难道朕做错了吗?”宋神宗突然开口问道。
一旁的两名宦官见屋内只有他们与皇帝,对于宋神宗的突然发问不敢应答,只得装作没听见。不料宋神宗又问了第二次:“你们说朕做错了吗?”
宋神宗自从王安石走了以后,除了偶尔发出叹息声,并未言语,如今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句实在令人费解。
两名宦官面面相觑,一人猜想只怕宋神宗沉默期间在脑海中反复思索着和王安石之前的对话,所以才有此次疑问,回应道:“官家怎会有错。”
另一人随声附和道:“对啊,官家所做之事皆是为民着想,怎会有错?”
宋神宗没有说话,继续深思起来。他回想着宋仁宗时期不管是庆历新政还是嘉佑之治最终都无疾而终,新法已经推行了这么多年,如果真的错了难道要推翻不成。
抛开朝臣们的政见不同,单纯就各地不同的反响来说,有的地方明明反应效果不错,而有的地方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到底问题出在了哪里?
这些年各地天灾频现,近来东南沿海地区又出现旱灾,百姓流离失所,饥不果腹。朝廷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各项开支用度大幅增加,西夏这仗到底还打不打了,这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宋神宗越想越头疼,顿时抓耳挠腮起来。
与此同时。
杭州。
朝廷诏令下达,命苏轼前往常州、润州负责开仓放粮。常州、润州距离杭州路途遥远,加上需要在两州及所辖各县四处奔波,只怕这一走少则数月多则半年回不来了。
临行前一日,苏轼没去衙门,在家中收拾冬、春两季的衣服。王闰之一边命家仆们将行李装箱,一边反复检查所带物品是否齐备。
苏轼见其忙前忙后,走上前去,关心道:“你休息一会儿吧,这些活交给下人们去做就行。”
王闰之道:“出门在外不比家里,该带的东西可不能少了,我还是亲自检查一下比较保险。”
苏轼笑道:“我用不了这么多东西,随便带点衣服就行。若真缺了,现买就成。”
王闰之伤心道:“这成日里奔波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说着背过身去,以帕拭泪。
苏轼走到她身边,安慰道:“在地方为官不就是这样吗?好了,别哭了,我中间要是有时间会回来看你们的。实在想我了,过去找我也行。”
王闰之点点头,不停地抽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