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苏过终于找到了栖息之所——嘉佑寺。嘉佑寺松风亭附近有陋室数间正好供一家五口居住。王朝云带着小惠、小善将行李收拾妥当,苏轼带着苏过来惠州衙门向詹范辞行。詹范震惊道:“不是说好了安心住在合江楼,怎么又要走?”
苏轼道:“我乃戴罪之身,住在那里于理不合。嘉佑寺松风亭那儿有几间居所,正好够我们一家人居住。”
“松风亭在嘉佑寺旁边的山上,环境简陋,实在不宜居住,你就听我的住在合江楼吧。”詹范知道苏轼害怕连累自己,宽慰道,“惠州如此偏远,朝廷根本不会知道,你就别杞人忧天了。”
“如果广南东路兵马钤辖、广南东路提点刑狱等官员巡视到此发现我住在合江楼里,肯定要责备詹大人您,说不定还会向朝廷告发此事。您就让我住到嘉佑寺吧,我也住的安心些。”
詹范沉思片刻,叹息一声:“也罢,你想住就住吧,我等会儿让人收拾一下你再搬过去,这你总不能拒绝吧。”
“多谢詹大人。”
詹范派人将苏家的行李运往嘉佑寺,同时交代嘉佑寺住持好生关照苏轼一家。
十月十八日。
苏轼一家迁居嘉佑寺松风亭。松风亭四周茂林丛生,本是僻静清幽之所,然而对于年近六十又喜好四处走动的苏轼而言却成了一桩难事。
这天,他在松风亭附近转悠,返回时走了一半忽感足力疲乏,抬头仰望山路,想到远在茂林尽头的松风亭还有诸多脚程,不禁感慨道:“还有这么长的路,不知何时才能走到?”无奈,只得一鼓作气拄杖前行。
他走了许久突然驻足,自嘲道:“我为何不坐在这儿歇一会儿呢?”想到此,豁然开朗,犹如上钩之鱼忽然挣脱。他歇息着,突然联想到兵法,自言自语着,“如果人能领悟这点,那么即使在战场之上兵阵相接,鼓声如雷,进攻则死于敌军麾下,撤退则死于违抗军法,如此进退维谷之际,不妨停下来歇歇,静观其变,何必固步自封,自寻烦恼呢。”
随后的日子,苏轼和家人们在惠州过着安贫乐道、乐善好施的生活。由于惠州城小,市井寥落,物价低廉,苏轼一家的日常开支比从前大幅削减,加上闲置的土地很多,他们在家附近种些蔬果自给自足,日子倒也过得去,唯一不足的就是经费有限不能让喜好吃肉的苏轼大快朵颐。
此外,苏轼发现当地医疗水平太差,良医匮乏,想着自己学医多年,便打算在家附近的地里种些药材,然后再采买一些无法种植或者无法在山中采摘的,来年行医救人。
十一月二十六日。
苏轼和苏过闲来无事漫步于松风亭下,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株荔枝树下,苏轼随手捡起一片飘落的树叶,突然吟诵起唐朝诗人杜牧的诗:“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想当年杨贵妃酷爱吃荔枝,唐玄宗不惜让人采摘荔枝,千里疾驰送入宫中以搏美人一笑,可见此物应为人间极品,没想到我们有生之年也能吃到。只可惜我们来的季节不对,只能等明年再品尝了。”
苏轼抬头看着荔枝树:“也不知道荔枝是什么味道,一想到明年四月才能吃上,我就恨不得冬春尽去,夏日飞来,然后日啖荔枝三百颗,一饱口福。”
苏过笑道:“那爹自此以后在惠州城就出名了,大家口口相传苏学士不知饥饱竟然吃了三百颗荔枝病倒在家。”
父子俩谈笑风生,忽见不远处荆棘丛生之处竟有片片梅红。苏
轼快步上前,见两株寒梅竞相绽放,激动地说道:“没想到荆棘之地竟有暗香浮动、梅花盛开!”
他沉思片刻,一首得意之作映入脑海,当即吟诵道,“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蜒雨愁黄昏。长条半落荔支浦,卧树独秀桄榔园。岂惟幽光留夜色,直恐泠艳排冬温。松风亭下荆棘里,两株玉蕊明朝暾。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樽。”诗文辞藻优美,意境深远,苏过听后抚掌叫绝。
绍圣二年。
正月。
苏轼一家迎来了惠州的一个新年。看透世态炎凉,阅尽人间沧桑,苏轼早已学会了苦中作乐,在逆境中笑对人生。他时常笑言就当提前致仕了,在这个受人尊敬、百姓友善的惠州度完此生也算是一种归宿。
这天。
小惠、小善正在门口搭的杆子上晾晒洗好的衣物,三名男子朝她们走来。一名面带凶相、目光冷峻、腰挂配刀的壮汉走到两人面前,厉声道:“苏子瞻可住在此处?”
小惠吓得浑身一颤,连挪数步,站到小善身旁,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三人,只见那名壮汉身边还跟着两人,一人右手紧握腰间配刀,左手提着沉甸甸的贺礼,另一名中年男子衣着华贵、气质不俗。小惠发着颤音问道:“你们是谁?”
壮汉高声呵斥道:“问你话呢,咋还反问起来了!快说,苏子瞻是不是住在这儿?”
那名中年男子摆了下手,示意壮汉切莫吓住小姑娘,然后缓步走到小惠、小善身边,露出和善的笑容,语气平和地问道:“请问这里是苏子瞻苏先生下榻之处吗?”
山间幽静,陋室狭小,几人的谈话声被屋内的苏轼、苏过、王朝云尽收耳底。三人出了房间,一看对方气质打扮便知此人绝非市井百姓。苏轼迎上前去,问道:“在下苏子瞻,不知客人造访,有失远迎。”
中年男子从头到脚打量着苏轼,笑道:“本官程乡县县令候晋叔,特来拜访苏先生。”
程乡县原隶属梅州,熙宁六年,宋神宗废梅州,将程乡县划归潮州。苏轼思忖着,潮州的县令平白无故跑到惠州来拜访我这个罪臣,还语气如此和善,只怕绝对没那么简单。他神色淡定,请对方进屋。
两人落坐后,苏轼命小惠倒水,寒暄道:“家中无茶,只有山泉之水可饮,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候晋叔笑道:“无妨。”他对随行差役使了个眼色,等其将礼物放在一旁的桌上后,笑道,“我奉广南东路提点刑狱程正辅大人之命前来拜访苏先生,区区薄利,聊表心意。”(程之才,字正辅)
苏轼正准备往嘴边送的茶碗悬在半空,满脸惊愕地看着候晋叔。尘封四十二年的回忆重回脑海,他默默将带着仇恨之情紧握的茶碗轻放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