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易听朱光庭说苏轼出的策题大不敬,疑惑道:“仁宗先帝以忠厚著称,神宗先帝以厉精著称,让考生们通过答题,夸赞并效法两位先帝,何来大不敬?”
朱光庭嘴角上扬,冷笑一声,道:“夸赞?我看是讥讽吧。这分明就是借着策题讥讽两位先帝的过失,其心当诛!”
贾易恍然大悟,道:“对对对,公掞说得对。此人狂妄至极,官家、太皇太后让他主持馆职考试,他竟然妄图借题讥讽先帝,以报当年被贬黄州之仇,其心当诛!公掞打算怎么办?”(朱光庭,字公掞)
朱光庭道:“我准备这几天好好想下措辞,然后上书弹劾。”
贾易道:“需要我做些什么?”
朱光庭道:“你身为太常丞,不方便出面。我是左司谏本就有弹劾百官之责,所以我上书弹劾无可厚非,由我一人出面即可。”
贾易道:“好吧,那就仰仗公掞了。”
十八日。
延和殿。
百官商讨政事,议论一波后,朱光庭启奏道:“启禀官家、太皇太后,臣要弹劾翰林学士苏子瞻!”
殿内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纷纷移向一脸茫然的苏轼。
朱光庭道:“学士院馆职考试的策题《师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励精》,先说欲效法仁宗的忠厚,而担忧百官不能尽职,以至于玩忽职守;欲效法神宗的励精,而害怕有监察之责的官吏以及知州、知县不能识别其意图,而流于刻板。
然后又说汉文帝宽宏大量,没听说过有官员懈怠荒废而不尽职;汉宣帝综合考核名声政绩,也没听说过有官员督察过失。
臣觉得仁宗的深仁厚德远超汉文帝,神宗的雄才大略远超汉宣帝。为人臣者,应当极力赞扬先帝,不应当随意拿来议论。而今学士院考试不识大体,让人议论,独赞汉文帝、汉宣帝的完美,却说仁宗、神宗的不足,如此对比,是莫大的不忠!
伏望官家、太皇太后明察臣言,治苏子瞻的罪,以警戒那些不忠的人臣。”
苏轼双拳紧握,耐着性子听完对方的污蔑之词,愤然启奏道:“臣说的刻板,专指百官、有监察之责的官吏以及知州、知县不能奉行,与二帝何干?至于先论述周公、太公,后论述汉文帝、汉宣帝,皆是写文惯用的旁征博引,何来和二帝对比之意?
朱大人牵强附会,想要给臣安插莫须有的罪名!
况且策题原本准备了三篇,第一、第二篇是邓温伯所做,第三篇才是臣撰写。臣将三篇文章一同呈送御前,官家、太皇太后最终选用了臣写的第三篇。
臣愚笨,怎会提前知道官家、太皇太后会用哪篇?
如果臣有一点讽议先朝之意,则臣死有余辜,但臣自持忠贞,也难敌众口铄金污蔑臣,还望官家、太皇太后明察!”
太皇太后道:“此事吾自有论断,改日再说。”
大家随后讨论其他政事,不再提及此事。
一周后。
朝廷本要下令治苏轼的罪,结果治罪的旨意刚传到尚书省又被收回,随后不了了之。
晚上。
朱宅。
朱光庭生气道:“太皇太后对苏子瞻也太偏袒了吧!”
贾易道:“苏子瞻现在是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我们想动他不容易啊。”
朱光庭道:“此事光谏院出面不行,还得联合御史台多番弹劾,不怕太皇太后不动摇。我明天去御史台找下王彦霖和傅钦之,请他们一同弹劾。”(侍御史王岩叟,字彦霖;御史中丞傅尧俞,字钦之)
贾易道:“你去找王彦霖、傅钦之的时候务必要避开吕元钧,他是苏子瞻的亲家。”(殿中侍御史吕陶,字元钧)
朱光庭道:“我调查过,吕元钧的女儿几年前就殁了。女儿一死,苏、吕两家的关系总归要淡些,如今唯一和吕元钧有联系的就是年幼的外孙。苏维康继室是石幼安之女,苏维康前年和石氏成亲没几个月石幼安就殁了,所以吕家、石家皆不足为虑。”(石伯康,字幼安)
贾易震惊道:“你对苏子瞻的情况了如指掌啊!”
朱光庭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贾易道:“吕元钧和苏子瞻在两家联姻前本就是朋友,再说不还有一个外孙嘛,你行事还是小心为妙。”
朱光庭道:“放心吧,我会计划周全的。”然后面露凶光,咬牙切齿道,“这次我定让苏子瞻万劫不复!”
二十六日。
朱光庭向王岩叟、傅尧俞说明来意,三人合计决定明天傅尧俞先弹劾,看下太皇太后的态度。如果没动静,后天王岩叟再上书弹劾。
二十七日。
傅尧俞上书弹劾苏轼,太皇太后不为所动。
二十八日。
王岩叟继续弹劾:“臣听闻学士院所撰写的馆职考试策题,说先帝不足以效法,却夸赞别的朝代的君主,有谏官弹劾苏子瞻之罪,官家、太皇太后宽厚仁慈,恕其无罪。满朝官员对此议论纷纷,都说苏学士深失大体,谏官言之恰当,朝廷竟然赦免其罪,这处罚未免也太轻了吧。
哪有朝廷策问天下之士,欲求治国之道,而先自贬祖宗,且出题之人还被判无罪的道理?
不知官家何以教导天下,何以训诫后世?
苏子瞻先说祖宗的不足,又欺瞒官家、太皇太后,罪无可赦,他竟然还狡辩说此题是官家、太皇太后选中的,将责任推到官家和太皇太后的身上,实在罪大恶极!望官家、太皇太后早日对苏子瞻予以治罪,以解除朝廷内外对此事的困惑。”
吕陶忍无可忍,出列启奏道:“台谏官作为天子耳目,首要的职责应该是维持纲纪,分辨正邪。所弹劾之事皆为公理,不当假公济私,以报私怨。如果这样,是谓欺君。
苏子瞻所撰策题,原本就是提出此问然后看考生们如何作答,并没说仁宗不如汉文帝,神宗不如汉宣帝。朱公掞信口雌黄,实在太过分了!
假如朱公掞直抒己见,不因爱憎而谏言,那么就算他的话不合公理正义,也可宽恕;如果他是因为个人爱憎而弹劾,则有损朝廷体面。官员们都说程正叔与朱公掞有亲,而苏子瞻曾经戏弄过程正叔,所以朱公掞是为程正叔报仇而屡次攻击苏子瞻。
况且御史上官彦衡最近曾论奏过‘为政之道有宽有严’,与苏子瞻这次的策题差不多意思,官家、太皇太后都说上官彦衡的话有道理并予以颁布天下。
上官彦衡的奏章和苏子瞻的策题皆在说明治理国家的方针、政策,一个颁布天下,一个却说有罪,为何轻重取舍有这么大的不同呢?
望官家、太皇太后圣虑高远,从谏如流。如果觉得臣的言论有些偏激,臣愿接受审察。但朱公掞欲借朝廷之手以报私仇,不可不明察啊!臣与苏子瞻皆是蜀人,却不避嫌,极力论述事情本末,不是仅仅为了苏子瞻,而是为朝廷挽救朋党之弊啊!”(程颐,字正叔;上官均,字彦衡)
太皇太后见王岩叟又要辩解,抢先道:“后天就是除夕,快过年了,大家应一团和气才是,此事年后再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