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公著和范纯仁并行许久。吕公著脸上布满忧思,对范纯仁道:“这些年朝廷官员更迭,如今的朝堂基本上都是在王介甫推行新法下培养出来的官员。
然而官家登基,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后,旧臣陆续重回朝堂,已让这些官员们惴惴不安。再加上执政大臣们的连续更换,最近谏官们又连续三次弹劾,这些都给原本在朝为官的官员们释放一种不好的信号,那就是先帝任命的官员们早晚都会被弹劾离朝。
这些人为保官位,难免不会先下手为强,赶走重回朝廷的旧臣。到时官员们互相弹劾,连翻旧账,朝堂将永无宁日。”
范纯仁道:“我也有此担心。”
吕公著道:“需得想个解决之法,让大家和解,既往不咎,如此才能安心在朝,专心辅佐官家。”
范纯仁道:“晦叔可有良策?”
吕公著道:“官家年幼,此事需得太皇太后出面。最好能下诏告知百官无论过去做过什么都一笔勾销,任何人不得再以旧事弹劾他人。”
范纯仁道:“这样再好不过。人都会犯错,只要改过自新就应当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冤冤相报何时了,希望大家能放下过往的恩怨,重新开始。”
吕公著道:“我明天就去找太皇太后说明此事。”
范纯仁道:“那就有劳晦叔了。”
六月二十六日。
经过吕公著的劝说,尚书右丞吕大防在太皇太后的授意下起草诏书:先帝继位以来,讲求法度,务在宽厚,爱物仁民。
然而在官员中有人不能理解朝廷本意,肆意揣测意旨,或妄生边事,或连起犴狱,此弊端积蓄已久,这就是群臣谏言之所以没有停息的原因。
所以朝廷需要惩治罪恶、革除弊端,端正风俗,修振纪纲,这些都是出于大公无私之心,不得已而为之。况且罪行显露之人已被正法,恶行巨大之人也遭贬斥,那么余下的人就应该忽略不足、宽恕琐事,不再追究,以免破坏天地祥和。
为国之道,应务必保全大体。在今日之前有涉及旧事的,一概不问,言官不得再弹劾,有关部门不得再治罪,让大家改过自新,共同回归美好的风俗。诏书布告朝野内外,大家务必体会朕的深意。
然而诏书还未正式下发就遭到了御史、谏官们的反对,他们认为这是在姑息养奸,不让人说话。
七月十一日。
朝廷诏书正式下发全国,大体不变,却删掉了最重要的“言官不得再弹劾”,诏书变成一纸空文。吕公著看着已经板上钉钉的诏书,除了叹息无可奈何。
与此同时,朝廷宣布设立十科举士法。
数日后。
苏迈带着第二任妻子石康伯之女石雨桐、长子苏箪、和刚出生数月的次子苏符返回汴京。由于吕惠卿的弟弟吕温卿数月前出任饶州知州,正好管辖德兴县。
吕惠卿将苏轼视为异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今他的弟弟成了苏迈的上司,难免不横生事端。为了保险起见,苏辙上月初三替兄上书《乞兄子迈罢德兴尉状》,将苏迈召回汴京,等待授予其他官职。
晚上,苏轼从中书省返回家中,见儿子、儿媳、孙子们归来,开心不已,急忙命家仆前去通知苏辙一家。苏辙家和苏轼家住的很近,很快,两家人齐聚苏宅,共进晚餐,庆祝苏迈等人归来。
八月。
苏迈被任命为酸枣县县尉,虽然只在家停留一个月又要别离,但是这次的任所距离汴京仅数十里,可以不时回家探望,所以全家人对于这一任命颇为满意。苏迈拜别苏轼,带着妻儿前往酸枣县就职。
数日后,朝廷下诏恢复常平旧法,罢青苗法。
与此同时,司马光疾病发作,终日卧床不起,已不能入朝。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带病居家工作,殚精竭虑。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日夜煎熬,更何况病体,司马康看着父亲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甚为忧心,但又无法劝说。他深知对于父亲来说,社稷比自身安危重要百倍,每日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心伺候,以尽孝心。
九月初一。
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司马光病故,太皇太后闻讯悲伤地大哭起来,宋哲宗亦感涕不已,辍朝三日以示祭奠。死讯传遍朝野,苏轼等人闻讯皆悲痛不已。
中书省。
苏轼受命为司马光撰写神道碑的碑文和行状。神道碑的碑文用来记载死者生平事迹,是官方的行文;而行状用来记载死者世系、生平、生卒年月、籍贯、事迹等,一般由死者门生、故吏或亲友撰写,日后也会作为撰写墓志铭以及史官立传的依据,所以这两篇永世流传的文章非同小可,必须深思熟虑后方可动笔。
苏轼思索许久,始终无法落笔。上次替王安石写诰命让他思虑再三,这次撰写神道碑的碑文和行状更让他心怀谨慎。司马光为人光明磊落,人无完人,不管其回朝后的做法是否合理,都是为了社稷安危,为了百姓幸福,所以对于司马光的夸赞之词,苏轼可谓信手拈来。然而多年遭受磨难使他深刻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的丰功伟绩,他日一笔勾销不过易如反掌。
宋哲宗年幼还没亲政,亲政后到底他是支持父亲宋神宗的做法,还是支持太皇太后的做法暂未可知,很多事情存在着巨大的不安定性。如果宋哲宗亲政后继承父亲衣钵,推行新法,那么这两篇如实记载司马光废除新法的文章就成了罪证,苏轼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思虑许久,终于决定胡编乱造,为司马光回朝后推翻宋神宗新法的所作所为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以免日后留下隐患。
他在神道碑的碑文和行状中表明宋神宗早就想启用司马光,所以司马光回朝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司马光能有现在的位置和成就都是宋神宗的功劳。这样一来,如果宋哲宗延续太皇太后的做法,那么不管苏轼如何撰写都没关系,毕竟恩宠犹在;如果宋哲宗延续宋神宗的路线,那么司马光是为了感恩宋神宗才做了这些事,也无可厚非。
苏轼洋洋洒洒写完两篇文章后,长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能为司马公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