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等人跪地接旨,当苏轼听到使者宣读到“降为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时,犹如晴天霹雳,瘫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朝廷近来大规模的贬谪中,当属苏轼最惨,其他人不管官职大小,起码是个实职,有俸禄傍身。而苏轼被罢黜英州知州一职,贬为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与当年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一样,“安置”二字意味着官职成了虚职,说白了就是流放,没有俸禄,受人监视,且不得擅离。
苏迨见苏轼精神恍惚,无论家人怎么呼喊都无所应答,急忙从使者手中接了圣旨,说些客套话后,送使者离开。
“惠州安置”四个字不停地在苏轼脑海中回荡,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英州知州这一任命,起码有俸禄可以养家糊口,一家人不至于生活得太凄惨,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官家这是要断他生路!
为什么!
官家您为什么要如此待我!
八年经筵授课之情难道不足以让您留我一条生路吗!
他很想放声哭泣,很想高声呐喊,然而所有的悲伤瞬间拥入,竟欲哭无泪,欲说无辞……
王朝云声泪俱下地摇晃着呆若木鸡的苏轼,不停地呼唤:“轼哥哥……轼哥哥……你……你别吓我啊!”
过了许久,苏轼终于回过神来,在众人的搀扶下起身,忽感腿脚酸麻,身体虚飘,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大家吓了一跳,不少人惊呼出声,皆神色担忧地看着他。
苏轼努力平复情绪,走到桌边坐下:“大家都饿了吧,来,都坐下来吃饭。”然后看向站在一旁的家仆们,“出门在外无须多礼,都过来吃吧。”
王朝云让小惠随便点些菜,大家分桌而坐。苏轼看了眼坐在旁边另一桌的孙子们,对苏迨、欧阳柔、苏过、范烟霏四人道:“如今情况有变,你们两家带着孩子们去宜兴找维康吧,我独自去惠州就好。”说完又对王朝云说道,“你也跟着孩子们去宜兴。”
众人异口同声说道:“不行!”
王朝云生气道:“我不去!我之前说过的,今生定要与轼哥哥生死相随,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休想丢下我!”
苏迨一本正经地看着苏轼:“之前不是说好了,我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爹爹怎能换了个地点就反悔了。”
苏过随声附和道:“是啊,爹既然答应了我和兄长就要言而有信。”
苏轼叹息一声,道:“今时不同往日,之前我是去英州做知州,如今我是去惠州被监管。没有俸禄,没有田地,条件太苦了,你们还是别陪我了。”
苏迨道:“我们不怕苦,没有地,我和叔党就开垦荒地。之前在黄州那么艰苦不也熬过来了,一家人只要肯干总能找到活路的!”
“这能一样吗?之前是黄州,靠近中原腹地,还有众多朋友帮忙;现在是去岭南烟瘴之地,自古流放之所!你们不怕苦,孩子们呢?你们忘了你俩的弟弟是怎么殁的?”说到此王朝云突然难过起来,回想起早夭的苏遁,不禁泪水潸然。
苏轼轻拍王朝云的背,伤感道:“遁儿虽然是途中生病,最后在金陵殁的,但是归根结底都是因为黄州艰苦的生活条件使他身体孱弱。你们当年在黄州的日子尚且难熬,更何况现在是去惠州!是我连累你们跟着我吃了太多的苦,我真的不想让你们的孩子重蹈覆辙啊!”
苏迨、苏过沉默了,一边是年迈的父亲,一边是年少及年幼的孩子们,流放到岭南的人鲜有活着北归,两边都是生死的大事,到底作何选择,兄弟俩犯了难。范烟霏见苏过表情纠结,时而看向苏轼,时而看向另一桌嬉戏的孩子们,突然开口道:“党叔,你陪爹去惠州,我带孩子们去宜兴生活。”
苏过握住范烟霏的手,情绪激动道:“霏霏……”
苏迨见状也要求同去,被苏轼拒绝。苏轼看了眼欧阳柔,道:“你和柔儿只是定了婚约,还未成婚,你让她带着你的孩子生活成何体统!”
欧阳柔道:“是我要来照顾侄子们的,您就让仲豫随您去吧。再说了我一直跟着霏霏姐姐生活,外人也说不了什么闲话。”
苏轼态度坚决道:“不行!一切等你和仲豫成婚了再说。”
苏迨沉默片刻,低声对欧阳柔道:“你随我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两人离开驿馆,刻意走远些才停下了脚步。苏迨面向欧阳柔,内疚道:“柔儿……对不起……要不……我们取消婚约吧。”
“什么!”欧阳柔震惊中夹杂着生气,“我知道你不想连累我,侄子们已经没有娘亲了,怎能没有姨母的照顾!我不会走的!”说完转身准备回去。
苏迨一把抓住欧阳柔的胳膊:“你对孩子们的好,我都铭记于心,但这是你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你值得更好的。”
欧阳柔冷笑一声,质问道:“何为更好?家境富裕,还是官居高位?我若真看重这些,何必答应这桩婚事!”
“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但是我不希望你为了静儿和孩子们搭上自己的终身幸福。”
欧阳柔脱口而出:“我嫁给你不光是为了姐姐和孩子们!”
“不光为了他们?那你还为了什么?”
欧阳柔没有回答,低头沉默着,实在找不到搪塞的理由,索性岔开话题:“总之我不会走的。菜估计快上了,我们回去吧。”说完试图甩开苏迨回驿馆。
苏迨紧紧抓住欧阳柔的胳膊,一脸迷茫地看着她,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还为了什么?”
欧阳柔生气道:“为了你啊!榆木脑袋!”说完趁其发呆之际,甩开对方的手跑开了,留下苏迨愣在原地。苏迨反应过来后,快步追了上去。
两人刚回到驿馆,只见小惠跪在地上,央求着:“官人、小娘带上我吧!我到那里可以做饭、洗衣服伺候你们,还可以纺纱、织布补贴家用!”
家仆们纷纷跪下,求苏轼带走他们。大家表示能在苏家服侍是天大的福气,苏轼一家平易近人,从不对下人呼来喝去,只要本本分分完成自己的工作,还能时常休息。
苏轼感动不已:“大家的心意我领了,我如今没有俸禄,已经养不起大家了!”大家均表示可以帮苏轼种地、干活,补贴家用。
苏轼感动不已,见大家执着相求,思索片刻,道,“要不这样,我先带叔党、朝云、小惠和小善去惠州看下情况。如果那里没有想象中那么差,你们再一同过来生活,如何?”
他见大家迟迟不作答,眼珠一转,道,“维康在宜兴重建家园也需要人手,他如今丢了官,没有俸禄,自然雇不起人,你们先去那边帮忙,等他安定下来后再来惠州找我。”
大家这才起身。
翌日。
苏轼按照昨天商议好的,带着苏过、王朝云、小惠、小善前往惠州,其他人回宜兴。大家含泪道别,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