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宅。

　　马车缓缓在范镇家门口停下，苏轼掀开窗帘见不远处大门牌匾上写着“范宅”两个大字，震惊道：“怎么来这儿了？”

　　苏迈道：“范公特地嘱咐我等爹出狱了一定要来此，他要为您接风洗尘。”

　　苏轼道：“我害他被官家罚铜，如今有何颜面见他。”

　　苏迈道：“范公猜你会这么想，特意让我转告爹，切勿自责。”

　　苏轼叹了口气，道：“来都来了，进去负荆请罪一下吧。”

　　两人跳下马车，迈进范宅大门。家仆见苏轼来了，急忙前去通传。范镇拄着拐杖，朝屋外走去，同时对身边的家仆道：“快去打水，准备换洗衣服，一会儿让子瞻好好洗下。对了，再通知厨子，可以做饭了。”

　　家仆领命离去。

　　苏轼在家仆的带领下，来到范镇所在的房间，见对方顶着寒风出来相迎，感动中又满含自责。他快步上去，躬身行了一礼，哭泣道：“范公，对不起……我……”

　　范镇扶起苏轼，安慰道：“这不怪你，御史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们想整我，总会想出办法的。这段时间你受苦了。”

　　苏轼双目通红地看着范镇，哽咽不能语。

　　范镇见苏轼面容枯槁、头发凌乱，浑身散发着恶臭味，十分狼狈，心疼道：“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我让人准备了热水，你去洗掉这一身晦气吧。”

　　苏轼道：“多谢范公。”

　　范镇突然话锋一转，道：“来日方长，生活还是有很多美好的事等着你去体会呢。”

　　苏轼知道对方在安慰自己，不要因为这件事放弃对生活的希望，用力地点点头，道：“我明白。”

　　一名家仆走了过来，带着苏轼前去沐浴。两人走后，范镇叹了口气，对苏迈道：“数月不见，子瞻眼里的光没了。”

　　苏迈伤心道：“这件事对爹的打击太大了，我们回来的路上，爹一直在发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缓过来。”

　　范镇安慰道：“子瞻生性乐观，总会缓过来的，时间问题。”

　　苏迈点点头，道：“但愿吧。”

　　范镇道：“外面冷，我们回屋吧。”

　　两人回到房间，闲聊起来。

　　苏轼泡在浴桶中发呆。家仆拿来干净衣服、鞋袜放在一旁，道：“苏官人慢慢泡，小人在门口候着，有需要小人的尽管吩咐。”

　　苏轼点点头，道：“多谢。”

　　家仆拿着扔在地上臭气熏天的衣服、鞋袜离开了房间。

　　浴桶热气上涌，周围云雾缭绕，苏轼迷迷糊糊地泡着，紧绷已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苏迈见苏轼许久没出来，来到房间，见家仆守在门口，问道：“我爹还在洗吗？”

　　家仆道：“苏官人睡着了。”

　　苏迈震惊道：“睡着了！这么久，水早凉了吧，可别得了风寒。”

　　家仆道：“苏小官人请放心，小人添了好多次热水，不会冻着苏官人的。不过苏官人真的累坏了吧，我几次出出进进，加水，又往外舀水，他都没有醒。”

　　苏迈轻声走了进去，看着在浴桶中睡熟的苏轼，泪水在眼眶打转。这是数月以来，苏轼睡的最安稳的一次，无数个日夜因为生死未卜而担惊受怕，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放松地睡过觉了。苏迈看着憔悴的父亲，实在不忍心打扰，但刚才家仆通知饭菜已经做好，让范镇等太久也不合适，只能晃醒苏轼。

　　苏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苏迈站在浴桶旁，道：“我竟然睡着了，我洗了多久了。”

　　苏迈道：“半个时辰了。”

　　苏轼震惊道：“这么久了！怎么不叫我？”

　　苏迈道：“下人见太累了，不忍心叫吧。”说完搬了个凳子坐在浴桶旁，伸手帮苏轼清洗已经打结的头发，然后又为其擦了下背。

　　苏轼洗完后神清气爽，换上干净的衣服，来到饭厅。家仆见苏轼来了，急忙去通知范镇。没多久，范镇拄着拐杖，迈着年迈的步伐地走了过来。范镇比上次见面又苍老了很多，苏轼回想着年少时第一次在贡举考试考场见范镇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

　　范镇在桌边坐下，苏轼、苏迈落座。家仆们将饭菜端上桌，苏轼闻着饭菜的香味，瞬间感觉饥肠辘辘。范镇道：“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赶紧尝下，看合不合胃口。”

　　苏迈对苏轼道：“这是范公问了我您喜欢吃的饭菜后专门让厨子准备的。”

　　苏轼本是性情中人，听到苏迈这么说，瞬间泪流满面，哽咽道：“我……”

　　范镇笑道：“来来来，快吃，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苏轼拿起筷子就近夹了口菜，满嘴飘香，赞叹道：“好吃！这绝对是我迄今为止吃过最好吃的菜了。”

　　苏迈咽部微微颤抖，将头转到一边，试图掩盖自己涌出的悲伤之感。苏轼喜欢各种美食，这些年在地方为官，没少品尝佳肴。这道菜不过是盘家常菜，既不是厨子厨艺精湛，也不是食材鲜美，而是苏轼在牢狱吃了数月的苦，如今不管吃什么都觉得美味。苏迈迅速整理好情绪，挤出一丝笑意，道：“好吃您就多吃点。”

　　苏轼点点头，连着夹了几口。

　　吃过饭后，几人闲聊了一会儿，苏轼、苏迈告辞离开。范镇派人驱车将二人送回住处。苏轼返回住处，看着苏迈这段时间居住的简陋环境，伤心道：“爹对不起你。”

　　苏迈伤心道：“爹不要这么说，住在这里挺好的，安静，我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还能读会儿书。”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道，“时辰不早了，我去铺床，爹早点休息吧。”

　　苏轼点点头，看着儿子收拾床铺熟练的样子，心疼不已。家中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是衣食无忧，苏迈衣食起居皆有人伺候，何时吃过这样的苦。如今儿子因为自己入狱不得不一夜长大，苏轼既心疼又自责。

　　苏迈铺好床，见苏轼看着自己愣神，轻唤道：“爹……爹？”

　　苏轼缓过神来回应道：“怎么了？”

　　苏迈问道：“您想什么呢？”

　　苏轼摇摇头，道：“没想什么。”

　　苏迈已经习惯了苏轼经常发呆的状况，不再追问，道：“床铺好了，我们就寝吧。”

　　苏轼点点头，走到床边躺了下来。苏迈刚一睡下，鼾声肆起。苏轼心中明白，这段时间不光自己没睡好，儿子肯定也是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如今放松下来，顷刻入睡。他静卧着，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这几个月在御史台的场景，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