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对面的公子哥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不来了不来了,回家睡觉了!”
联福猛地蹿起来,隔着赌桌抓住公子哥的胳膊,此时的他眼中赤红,分明是个败光家底的烂赌鬼的模样,那公子哥也不惧他:“你想干什么?!”
侯三儿伸手抓住联福的手臂用力一捏,联福吃痛,“哎呦”一声放开了手,那公子哥正正衣冠扬长而去。联福怒视着侯三儿:“侯三儿,你活腻歪了?!”侯三儿不为所动,将他拖到后进的房间内,两个手下回身关好了门,虎视眈眈地看着联福。
联福这才醒觉过来,嗫嚅道:“我......我欠了你们多少?”
侯三儿从怀中掏出借据:“一百两!”联福浑身打了个哆嗦,侯三儿掏出一把尖刀,联福吓得弹跳起来:“你要干什么!”两名手下抓住联福,将他按坐回来,侯三儿抓住他右手大拇指用尖刀轻轻一划,鲜血流出,他拖着联福的大拇指在借据上画了押,尔后凑在嘴边吹了吹:“三天之内还清,否则我断你双腿,听明白了吗!”
联福捂着大拇指,惊惧地看着侯三儿。侯三儿打开门:“若是不想让我将此事告知马知府,那就在三天之内还清欠款,滚吧!”
看着联福仓皇离去的背影,侯三儿静立了片刻,向后堂走去。财聚赌坊的掌柜姓张,此时正陪着赵思诚吃茶,侯三儿见礼之后将借据递与赵思诚,赵思诚看了看掖在怀里:“联福没起疑心吧?”
侯三儿恭顺地道:“韩五甲和赵旺是青州府有数的千手,他俩联手做的仙人局,即便是老赌棍也难以发觉破绽,大人尽管放心。”
赵思诚点点头:“这个情我记下了,”他注视着二人:“此事不可传入他人之耳。”
张掌柜和侯三儿忙躬身道:“大人切莫客气,小的们晓得轻重。”
青州府衙后花园,陆先生向值守兵丁问道:“大人可在房内?”
兵丁点了点头,轻声道:“自昨日晚上回来后,便不曾见大人出来。”言语中充满了担忧,陆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
书房门轻轻打开,室内漆黑一片,陆先生试探着道:“大人?”
只听马文彪含混的声音传来:“可是......陆先生?”陆先生皱了皱眉,他摸索到桌前点燃了油灯,只见书案之上已摆放了五六个酒壶,马文彪瘫坐在椅中,脸上潮红一片,正醉意朦胧地看着陆先生,陆先生道:“怎的不点灯?”
马文彪从地上抄起酒壶,拍去泥封递给陆先生,热情地邀请着:“左右无事饮酒自乐,同饮同饮。”
陆先生接过酒壶一仰头嘴对嘴长流水,直将壶中酒饮了大半,将酒壶在桌上重重一顿,他满足地打了个酒嗝,腮边已是酡红。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品咂着内心的不甘与苦楚。
油灯中发出嗤嗤之声,陆先生取过桌上的剪刀剪弄灯花,一瞬间室内亮如白昼。陆先生放下剪刀,轻声道:“从河道中围捕的三十二名船夫目前都已拘押在大牢之中,据供述这些船夫皆为季迎祥的伙计。季迎祥在发船前便以重金诱使众人放火烧粮,这些人原本便是码头上的苦哈哈,银钱面前猪油蒙了心,闯下这等祸事。”
马文彪目光注视着燃烧的灯芯:“可找到了季迎祥的尸首?”
陆先生摇摇头道:“未曾找到,想必是被河水冲走了。刘班头目前与黄守备、蒋千户等人围堵虎头寨,无法抽调人手搜救,我已命人画影图形知会周边府县严加盘查,切莫让这厮走脱了。”
马文彪沉沉的叹息声自椅中传来:“若不是我们心存侥幸隐瞒张大财的死讯,也不至于让季迎祥误会生怨走了极端,他说的没错——我确是个沽名钓誉之辈,说到底与那苏福如之流无异。无论是季迎祥,或是他手下的伙计,原也怪不得他们。”
陆先生道:“如今青州府上下一心,谁又敢冒大不韪去季迎祥面前嚼舌根毁了大人的心血,我怀疑有人从中作梗......”
马文彪截断道:“焕章,我已决定向朝廷自陈己罪,”他直起身从酒壶下拿出一封信笺递给陆先生:“如今筹粮一事宣告失败,我的职责业已结束,此封书信已将这段时间内青州府种种情事详细说明,你明日派快马寄往济南府布政使司,功过赏罚文彪全凭朝廷区处。”
陆先生吃惊地看着马文彪:“大人,这便放弃了吗?我们何不再从周边府县征调,或可能补上缺口。”
马文彪摇摇头:“若是能征调得动,就不至于屡屡发生暴动事件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青州府再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或可能为老百姓再争取一些时间。马贼之难眼看便可解决,若有一年好收成,想必老百姓也有转圜余地。”这番话说起来有些书生意气,陆先生本想驳斥,但是看到马文彪憔悴的样子又咽了回去。
当天的稍晚些时候,离府衙不远的杨记酒馆,秦志冠和陆先生选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了,两人本无私交,见面客套几句便直奔主题。秦志冠将这几日追查的情况详细地说与陆先生听了,陆先生将信将疑地道:“那孙红姑娘当真是虎头帮的细作?”
秦志冠道:“千真万确,这个线索已确认过,何炳天当年受人指点在青州府埋下暗桩无数,专门用于刺探消息,孙红便是委身于翠香园的一名女匪。马全身死当晚便是将密匣交给了孙红,如今孙红下落不明,虎头帮又直言并没有拿到密匣,如今看来密匣还是在这孙红身上。”
陆先生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些什么,忽然眼角捎到酒馆外面,他迅速低下头抄起杯子借此挡着脸,秦志冠微侧着头看向街面,原来是一队铺兵走过。片刻后陆先生放下酒杯,略一思索当真给二人斟满了酒,和秦志冠碰了当下喝了下去。秦志冠狐疑地看着他,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今晚的陆先生情绪很低落,但二人关系又不熟稔,自然不会问及私事,陆先生感受到他的目光苦笑了一下,他略略收敛了一下情绪:“我也赞同你的猜想,但如今孙红已失了音信,你却去哪里找她的下落?”
秦志冠放下酒杯:“孙红失踪当晚去过张大财家。”
陆先生霍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疑问。
掌灯时分,远在宣府的架阁库中,田守业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摸了摸肚子,看看正在埋头工作的刘一鸣和闫亮。在他的印象中,这二人粗俗无礼做事不计手段,甚至某些做法有悖人伦超出常人理解的范畴。如今面前的二人却又给他带来了不同的感受,一天的案牍工作本就枯燥乏味,三人长途跋涉且水米未进,但是刘闫并未抱怨一句,似乎是忘记了也似乎是习以为常,那是一种忘我的工作状态。自那年闫亮提起,他便心心念念要加入锦衣卫,但成为锦衣卫后要做什么他不知道,要与什么样的敌人战斗他似乎知道了,未来什么样则一无所知。
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这是十七岁的田守业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思索这个问题。
一阵咕噜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他抚摸着肚子,尴尬地看向刘一鸣和闫亮两人。刘一鸣笑了一下从地上站起来,示意田守业也站起来,活动着酸麻的腿脚:“有什么发现吗?”
田守业转动着手腕,摇摇头:“暂未发现有价值的信息。”
闫亮抬起头,眼神躲在油灯昏暗的光亮之后,他幽幽地盯着刘一鸣看了半晌,忽然问道:“北司在决意暗查孙艺程将军之后,究竟安排了多少人马渗透入大同军中?”
刘一鸣蹙起眉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闫亮不答,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刘一鸣道:“我来大同之时,夏同知便只将你交予我。若是还有其他暗线他一定会说与我知道的,你不要瞎想了。”
闫亮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又埋首在案卷中。刘一鸣和田守业对视一眼,他无奈地摇摇头,又道:“我们碰上案子常常会顾不得吃饭,你可是饿了?要不要让徐馆长准备些吃食?”
田守业摇摇头道:“无妨,正事要紧......”正说到此处,闫亮忽然咦了一声,他将案卷凑到油灯下聚精会神地看着,口中念念有词。刘一鸣一个箭步凑到他身旁:“怎么了?”
闫亮将手中卷宗抚平:“这是三月初四那天的记录。”三月初四正是鞑靼人撤退的时间,当天的早些时候正是由孙艺程将军率一万前出营兵完成宣府大捷的收官之战。只见泛黄的纸张上记载的是:
“三月初四晨,大雾忽至,鞑靼军借机掩杀,由宣府左卫游击将军孙艺程率前出营予以还击,斩敌酋共计一千四百三十人名,然战后清理战场时余却惊觉事有蹊跷......”写至此处便至页尾,刘一鸣连忙翻至下一页,哪知下一页写的却是:“三月初五,宣府三卫尽出,于鞑靼溃军后衔尾追击云云......”对于三月初四的事情只字未提,刘一鸣向后连翻几页,仍不见后续描述,不由看向闫亮。
闫亮取过油灯凑近案卷,翻到三月初四那页之后,此时离得近了才发现两页之间竟有撕扯痕迹,也就是说尚有一页不知被何人撕掉了。刘一鸣猛地在桌案上拍了一记:“妈的!”尔后他忽然想起什么:“这份卷宗是谁记录的?”
闫亮匆匆翻至卷尾,落款处赫然写着:宣府前卫奉旨监军冯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