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照在上房的天井上面,像是镶嵌了一圈黄金。人员齐整,晚饭也准备好了。范家在这个时候吃晚饭,主要是为了趁明不费蜡油,老天爷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上房东屋正中摆了一个大方桌子。
对,你没看错,是大方桌子。因为现在圆桌子还不常用。
今天这餐非常荣重。是范六娘的生母李支婆负责的。
李支婆年纪不算大,才刚刚26岁,在范老爷当京官的日子里,也是因为一手好厨艺备受宠爱。
女使先端着托盘,上面摆放着一套餐具和两碟菜,从范高深的左手边穿过,落下之前,范高深面露微笑,嘴角微翘,一幅得意洋洋的扫视着桌边的众多弟弟。
身旁的范高洛扫了一眼范老太太,只见老太太一脸微笑,半分神情都没有变化,心下有些忐忑。立刻在桌下用脚碰了碰大哥范高深。
范高深斜瞄了一眼范高洛,又看见自己的餐具都已经摆放齐备,便装模做样的浅浅的抬了抬屁股,手依旧按在餐具的两边,笑笑的说道:“娘娘,您是长辈,您先用.“
范老太太用在职场摸爬打滚二十年的标准社交微笑脸,客气的拒绝,“大郎,都是自家人,无须客套。“话音刚落,陈支婆刚好给范老太太上了一套。
范高深摆了一副皆大欢喜的姿态稳稳的坐了下来。
陈支婆上了餐具,却是不走,端了个小几挨着范老太太后背,斜斜的坐下。
范高深扭头一看,刚想说陈支婆,你坐那干吗?脚背就被范高洛狠狠的踩了一脚。他只好默默的扭了头,继续挺直腰板扫视弟弟们。
范高深是个连贡士都没考上的废材,现在也就是在县城里看着自己生母林氏留给他的铺面生活。娶了表妹林氏,养了两个儿子范宣(16岁)范宵(8岁),一个闺女范大娘(12岁)。
这里不得不说。仁宗的宋朝其实还没有那么女奴化,但是这个女孩子不取名字,着实让新社会的范老太太叫起来很纠结。老大家的姑娘比范老头小妾生的闺女都大,一二三的喊起来,搞得好像同一辈的似的。
郁闷的范老太太咨询完村里的乡老,一拍手,决定给现有的范三代小姑娘取名字。乡老表示,没所谓啊没所谓,反正都是嫁出去的。
后来范三代就从香字,按年龄从,梅兰竹菊琴棋书画。
然后,10岁的范二代范六娘觉得有了大名,顿时就可美可仙可有格调了。求着范老太太娶名字。
范老太太一琢磨,家里就剩两闺女还没嫁(虽然范五娘定亲了),一人一个,范玉莲,范玉荷,反正都是池塘的花花草草。
这说完了老大家,老二范高洛家呢,娶了他老师的闺女吴氏,为啥他老师这么看好他呢?
老二也确实读书还是阔以的,虽然秋试的贡举是吊车尾的贡士,但是,人家是有资格去考进士的咯。至于他那年为啥没去开封府考呢,原因有很多,反正范老太太不知道,也关心。
老二家呢,有一个儿子范寂14岁,两个女儿,范香兰12岁,范香竹10岁。
这两家嫡子带着三个儿子在县城开开心的看着店铺,当然也读点书。
说这么多呢,就是告诉大家,这两家是没有出过州府的。
所以也没试过官人家的分餐制。
所以,其实吃饭就已经是在打他们的脸了。
范老太太阴飕飕的骂他们土鳖。
第一道上的菜,陈支婆帮范老太太摆好,站在老太太身后开始解释,
“这羹,名唤碧涧羹,是唐杜子美,“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诗中所云,
不识南塘路,今知第五桥。
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
谷口旧相得,濠梁同见招。
平生为幽兴,未惜马蹄遥。
百顷风潭上,千章夏木清。
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
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
翻疑柁楼底,晚饭越中行。
万里戎王子,何年别月支?
话音一落,一片寂静!
之后,东京回来的四子一阵吹嘘。
“雅!”
“雅!”
“支婆,大雅!”
一波666走起!
老七范高沁及其有眼色的添刀子,“支婆,这盛器有何词?”
陈支婆欠身,又道:“这白莲瓷,乃定州所出,划莲瓣经络于内,釉质通透,隐约可见,栩栩如生。白乐天有“白瓷瓯甚洁,红炉炭方炽。”之句。”
四子又连连点头,老四范高霆连忙表现:
昨晚饮太多,嵬峨连宵醉。
今朝餐又饱,烂漫移时睡。
睡足摩挲眼,眼前无一事。
信脚绕池行,偶然得幽致。
婆娑绿阴树,斑驳青苔地。
此处置绳床,傍边洗茶器。
白瓷瓯甚洁,红炉炭方炽。
沫下麴尘香,花浮鱼眼沸。
盛来有佳色,咽罢馀芳气。
不见杨慕巢,谁人知此味。
抑扬顿挫的念完,范高霆还又忧愁的长叹一句,“谁人知此味。”
这酸得范老太太一阵鸡皮疙瘩。连忙笑着打趣道:“四郎,这碧涧羹,乃香芹所制,兄弟们喝了都知道。”
一阵哄笑响起。
“娘,可不知道四哥不见了谁,才不知味!”老七范高沁一旁挤眉弄眼的笑着。
老四范高霆扭头笑骂着,“你这皮猴!”
笑声越发响亮起来。
首战告捷的范老太太,弯了弯眉眼,扭头对县城老大范高深说道:“大郎,尝尝!”
被两首诗砸得有点晕的范高深,木木的答应着,不敢再出声。
范老太太点评—窝里横!
上了水果之后,开始陆续上正餐。
当一块块大肉摆上台,老二范高洛的脸色发黑。心道,这贱妇太没规矩了!
一旁的范高深,看了一眼肉,再看了眼老五范高涯,开开心心的跟着一起东京四少一起夹起来往嘴里塞。
范高洛连忙抄起手,啪的一下,把范高深的筷子拍了下来。筷子掉落砸在碗碟上,叮咚作响。那块肉啪唧一下跌落,滚了滚,直接下了桌,滚到范高深的直裰。
这正在服丧期,大家的直裰都是白色,酱色的肉块粘着酱汁,一滚一条线,伴着范高深的扭动,立刻就黏糊糊的一片。
范老太太眉头一皱。
真是上不得台面!
“大郎,二郎,你们两这……”
老二范高洛连忙起身作揖,辩解道:
“娘,这是家宴,二郎本不该有所质疑。”
范老太太一愣,这县城老二是要开怼了么?
京城四少闻言即刻停了各自话题,挺直了腰背,准备声援范老太太。
范老太太侧了侧身子,正面对着老二范高洛,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说话。
什么鬼?扬起下巴,显示她官家娘子出身的高贵吗?
气得范高洛怒火要烧上九霄!
范安本来趴在脚房通道的屏风边看热闹,相当黑皮。见到范老太太肢体语言,顿时一拍脑门,心道,得出事!连忙出声。
“二叔翁,妈妈直背抬首,正面对着您,是正式的听您的质疑呢!”
小孩子的声音又尖又脆,这么突兀的冒了出来,惹得大家都看了过来。
范安一怂,立刻冲着大家露出一个讨好的憨笑。
范高霆定睛一瞧。
卧槽!自家老二!
气得刚要抬手抓个果子丢去。
就见屏风后面伸出一只的手,一把拧住范宁的耳朵。Biu的一声,小脑袋就不见了。伴随的是远去的鬼哭狼嚎。
范高霆回过神,连忙向范老太太和自家兄弟作揖,道,“小彘顽劣,小彘顽劣。”
众人纷纷笑着打趣。
气氛被这一打岔,居然就舒缓了下来。
老二范高洛也不好硬顶着,往范老太太身边走近了些,解释道,“娘,《礼记·三年问》:“创钜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迟。三年者,称情而立文,所以为至痛极也。斩衰,苴杖、居倚庐、食粥、寝苫、枕块,所以为至痛饰也。”“
范高洛顿了顿,又继续:“然,《礼记.间传》亦曰:“故父母之丧,既殡食粥,朝一溢米,莫一溢米;齐衰之丧,疏食水饮,不食菜果;大功之丧,不食酰酱;小功缌麻,不饮醴酒。此哀之发于饮食者也。父母之丧,既虞卒哭,疏食水饮,不食菜果;期而小祥,食菜果;又期而大祥,有酰酱;中月而禫,禫而饮醴酒。始饮酒者先饮醴酒。始食肉者先食干肉。””
蒙查查,蒙查查,后世管理系高材生-范老太太蒙查查。完全听不懂是几个意思!
范老太太不由得回头看向身后的陈支婆,貌似她的古文造诣比较好。
陈支婆正拧着眉,琢磨着。见范老太太看着,冲她笑了笑,努了一下嘴,示意放着她来。
还没等到陈支婆开轰,老四范高霆站了起来。
范高霆起身,双手抚平了一下自己的直裰,抱拳作揖,向着范高洛开炮,“二哥说的《礼记.间传》后亦曰:父母之丧,居倚庐,寝苫枕块,不说绖带;齐衰之丧,居垩室,芐翦不纳;大功之丧,寝有席,小功缌麻,床可也。此哀之发于居处者也。父母之丧,既虞卒哭,柱楣翦屏,芐翦不纳;期而小祥,居垩室,寝有席;又期而大祥,居复寝;中月而禫,禫而床。”弟弟不才,请问二哥,“二哥你的斩衰呢?”“
卧槽!好高深哦。展催是个什么鬼?
范老太太的蚊香圈越转越快!因为她就听过展昭!
“你!”范高洛直接被怼到村外小河里。“简直不可理喻!“
范高洛一把推开身边同样迷瞪瞪的范高深,一手抓起一块肉,放在掌心,摊开。另外一手指着它,口水飞溅的吼道:“难道你们在服丧期间吃肉符合孝道,符合礼了?”
哎哟!原来你们会说大白话呀!驴日的老二!
范老太太一边在心里用各国语言狂骂范高洛,一边举起双手示意两个人,
安静!
坐下!
听我说!
“首先,这个肉“范老太太指指被范高洛丢在桌面上的肉块,“它只是名字叫肉,长得像肉,其实它是米粉做的,具体的做法,陈支婆知道,但是不会透露,这是秘方。而且,只要吃一口就知道不是肉,里面依旧是米糕和蜜糖的味道。”
瓦特?!范高洛直接懵逼!
你说这明明有着油炸皮和瘦肉纹理的肉块,是米糕?
范高洛不信邪的,拿筷子把肉块夹断,翻开里面白生生的,用手指揪起一小块,捏了捏,然后又放进嘴里细细品。没一会就低下了头,满脸臊得通红。
范高洛慢慢的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正面对着坐着的范高霆,双手交握往前伸直,90度鞠躬,唱道:“谢四弟教导!”
范高霆连忙起身,嘴里还装模做样的高喊着,“二哥折刹我也!”一路小跑,绕过桌子,扶起范高洛。“二哥无需如此,兄弟间交流而已。”
满脸通红的范高洛,不言语,连连摆手。面色似乎更红了几分。
当然,范老太太认为是刚刚深鞠躬导致的面部充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