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战派和主和派各执一词,最后理宗拍板了,出兵河南,收复三京。
这是理宗当上皇帝以来第一次亲自做出的决策,此前从宝庆元年到绍定六年一共九年的时间里,虽然自己贵为天子,朝堂上却毫无说话的份儿,一切都要听从史弥远的安排,如今史弥远死了,自己终于亲政,是时候有一番作为了。
二十九岁的理宗要摆脱傀儡皇帝的阴影,收复三京立下不世之功自然是最好的途径,如今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此时不出兵何时出兵?
有了理宗的支持,端平元年六月,朝廷正式下诏北伐,淮西制置使全子才率军一万从寿春出发渡河直取开封,淮东制置使赵葵率军五万从扬州出发,经南京应天府后进入开封,淮西淮东两路宋军在开封会师之后再继续向西拿下洛阳。作为后备,由两淮制置使赵范率所部坐镇后方,随时策应前方两路宋军。
不是南宋拿不出更多兵力,而是当时国家的后勤供应能力根本无法支持更多兵力北上,淮东地区经过李全之乱后本就残破,淮西又是宣宗年间宋金交战主战场,两淮能够拿出来的力量也就这么多了。
然而就算仅仅六万宋军,南宋的后勤也供应不上,原本在理宗决定出兵之后,首相郑清之想让京湖战区出些军粮,意思你史嵩之不愿出兵也就罢了,配合两淮宋军供应些军粮总可以了吧。可没想到史嵩之也很有意思,朝廷不听我的非要出兵北伐是吧,我不干了。
朝廷问史嵩之要军粮的命令还没送到,就先收到了史嵩之的上梳要退休回家归养田里,辞职了,不干了。
史嵩之撂挑子了,朝廷又想让京湖战区配合运粮,于是就又提拔了新的官员任安抚使,暂代史嵩之制置使的职务,可新安抚使走马上任之后发现,京湖战区的这些兵马粮草,他连一个子儿都调不动。
官场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指哪儿打哪儿,谁的人就是谁的人,川陕有川陕的规矩,京湖有京湖的规矩,不按规矩来谁也别想办成事儿,哪怕皇帝亲自安排也是白搭。
碰了一鼻子灰之后,朝廷只好依靠两淮兵力北伐,全子才出发的早,发现一路上果然像谷用安描述的那样,整个河南地区没有任何蒙古驻军,宋军没遇到任何阻力很快便来到开封城下。
当时开封最高军政长官是原金国官员崔立,此人在金国时卖国求荣率先投降了蒙古,部下都很恨他,得知宋军接近的消息后部下们密谋干掉了崔立,然后开城迎降,全子才不费吹灰之力轻松收复开封。
全子才是直接北上进入开封,而赵葵却要先取道南京应天府然后再北上开封,故而中间耽误了一阵子,全子才六月未出就到了开封,赵葵一直到七月下旬才进入开封。
两路宋军胜利会师,按说应该士气大振,然后再接再厉收复洛阳才对,可赵葵进入开封后并未第一时间与全子才商议出兵洛阳之事,而是指责他为何在开封逗留半月毫无作为,不发兵收复洛阳。
淮西比淮东距离河南更近,但全子才却并非故意贻误战机,主要是淮西军没粮食吃了。原本京湖战区调不来粮食之后朝廷决定还是从江南往河南运粮,可就在宋军发兵之后,蒙古人也很快打探到了宋军动向,掘开了开封北侧的黄河河堤,一时间山东南部、河南大部、淮北一带方圆几千里成为了千里泽国。
原本从江南往河南运粮可以走京杭大运河再转汴河,但金末战乱,汴河和大运河早已阻塞,粮食无法漕运只能陆运。蒙古人掘开黄河之后道路被淹泥泞难行,行军勉勉强强,但运粮车根本拉不动。
后方军粮运不过来,出兵前也没带多少军粮,从开封到洛阳最少也得三四天行军时间,全子才因此不敢贸然前往洛阳,毕竟在开封城里待着可以少消耗不少粮食。可赵葵可不管你这些,在他看来全子才先到开封,停留半个月就是不出兵就是畏敌怯战,之前自己没到也就算了,现在自己的淮东军也来了,必须立即马上出兵洛阳。
全子才是淮西制置使,赵葵是淮东制置使,按说两人官衔一样轮不到赵葵对全子才指手画脚。但赵葵兄长赵范是两淮制置使,朝中首相郑清之又是赵家兄弟恩师,赵葵在朝廷的地位是全子才根本比不了的,于是被赵葵一顿怒斥之下全子才只好言听计从,你赵葵厉害是吧,我不管了,啥都听你的。
赵葵虽然兵力多,但携带的军粮依然是不怎么够用,为了尽量减少军粮消耗,赵葵派部将徐敏子率军一万三、杨谊率军一万五各携带五日军粮,先后前往洛阳。
后勤不仅能决定一场战争的结局,还往往能够直接成为军队最大的敌人。赵葵之所以给两支偏师都仅配了五日军粮,就是希望两军能够迅速进入洛阳,到洛阳就地取食,给此次北伐大军减少些负担。
洛阳与河南其他州县一样,饱经战火残破不堪,徐敏子不负众望不到五日便进入洛阳城,但眼前的洛阳城让人心生寒意:偌大的洛阳城悄无声息如同鬼城,徐敏子搜遍全城仅仅只有三百余名百姓。
没有人,也就意味着没有粮食。开封虽然一样残破,但好歹还有一些蒙军给金国降臣留下来的余粮,可洛阳城里是结结实实的连一粒米都没了,宋军进城当天军粮就已经耗尽,万般无奈之下徐敏子咨询了城中百姓,按照百姓的办法派兵出城采摘蒌蒿,带回来掺着最后的一点儿面做成饼子吃。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河豚好吃,但河南不产河豚,河南只有像野草一样的蒌蒿,蒌蒿虽然难吃但毕竟能吃,而且有一定的饱腹感,反正军队已经挣扎在断粮的边缘了,能撑一天是一天。
前军徐敏子在洛阳城里苦苦挣扎,后军杨谊在城外惨遭厄运。蒙军主帅塔察儿早就掌握了宋军的一举一动,派部将刘亨安率兵来到洛阳附近,趁着徐敏子部在城中自顾不暇期间在洛阳城外设下埋伏,杨谊率军来到洛阳城外的龙门镇,当时正值中午时分,全军暂停行军就地吃饭,蒙军突然杀出,从草丛山间冲了出来,宋军一时间阵脚大乱。
遭突袭之后,杨谊并未束手就擒,而是就地组织反击,宋军虽然阵型乱了,但蒙军在乱军中也没个阵型,反正都是近战那就是以命相搏,在杨谊的奋力指挥下,宋军逐渐挽回了局势顶住了蒙军第一轮突袭。
宋军被打了一记闷棍却还能缓过神来抵抗,蒙军收拢全军重新集结,开始了骑兵冲击。
伏兵、偷袭宋军都不怕,本来就是步兵专门跟你玩儿命的,可蒙古人回到马背上之后就不一样了,骑兵打步兵那就是碾压,几轮冲击下宋军再也无法抵挡,全军崩溃,被蒙军射死的、踩死的、掉进洛河淹死的比比皆是,宋军几乎全军覆没,杨谊率残部逃进洛阳城。
友军团灭,自己也几乎断粮,徐敏子意识到此战已无获胜可能,与其被蒙军围死在洛阳,不如先出城占据主动,随时向南方撤退。
端平元年八月,徐敏子率军从洛阳撤出,向南渡过洛河,正要继续向南撤军途中刘亨安率蒙军再次率军追了上来,见此情况,徐敏子知道大战不可避免,于是下令全军背靠洛河列阵,准备与蒙古人决一死战。
徐敏子聪明得很,知道蒙古骑兵虽然强,可毕竟战马不是骆驼也不是沙滩车,无法在宋军列阵的河滩上奔跑,专门利用地形限制你蒙古骑兵的发挥。刘亨安见骑兵无法作战便下令全军下马,与宋军步兵对步兵硬刚。
蒙军虽然打仗厉害,但优势在于骑射,一下马便漏了馅儿,第一天的战斗中刘亨安指挥全军多次冲击宋军大阵愣是冲不动,两军斗了个旗鼓相当。
不信邪的刘亨安第二天又换了一套打法,蒙军常年骑射身上不披铠甲,与宋军步兵肉搏很吃亏,于是全军执大盾向宋军进攻,没想到宋军依然勇不可当,奋力厮杀中反而把蒙军的盾牌抢过来不少,一战之下蒙军败退,阵亡四百余人,被抢走盾牌三百余副。
背水一战的宋军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然而此番死战已是宋军的回光返照,因为战斗到第二天结束,宋军已经彻底断粮了,连蒌蒿都没得吃了。
吃不上饭就只有死路一条,甚至不用蒙古人打过来宋军也得完蛋,徐敏子再三斟酌决定突围。
杨谊残兵逃入洛阳后,宋军兵力达到两万余人,别说组织两万多人有序撤退,就算是两万多看演唱会的歌迷,演唱会散场后维护交通秩序都得交警们好一阵子忙活,更何况徐敏子现在要在内无粮草外有强敌的情况下突围撤退,简直难于登天。
说是突围,实际上就是利用一大部分人的牺牲来换取一小部分人的撤退,谁生谁死就看命了。
在河边驻扎的三天后,徐敏子下令全军向南突围,蒙军顺势扑上,两万多宋军只顾逃命再也顾不上反击,于是被蒙军围追堵截下彻底大溃败,多名大将战死,徐敏子战马被射死,腿上也挨了一箭,勉强收拢起三百多名士兵,一路靠吃野草桑叶逃回了南宋境内。
洛阳宋军的失败主要源于军粮不济,消息传到开封,二人在开封的军粮也没剩下多少,为了防止蒙军在进军开封将剩下的三万多宋军包了饺子,赵葵下令全军撤退,撤回南宋境内。
都说乱军之中突围撤退难,可正常的撤退也不见得就容易,赵葵下令撤军之后,由于害怕蒙军追击结果没来得及交代清楚便全军开拔,导致不少士兵以为出城是要去西京洛阳增援徐敏子、杨谊两支宋军,开封城外的宋军异常混乱毫无秩序,撤退变成了溃退,大量辎重被丢弃,不少士兵乱军中走失、被踩死,宋军就在这样一片混乱中退回到南宋境内。
就这样,端平元年这场声势浩大的收复三京之战以南宋的败退宣告结束,由于此事发生在端平元年,宋军最远短暂的实现了西京洛阳的光复,故此事在南宋方面又称为“端平入洛”。
孙子兵法里曾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纵观此次端平入洛全过程,南宋君臣既不知己又不知彼,自己的后勤供应约等于零,对于要收复的中原之地一无所知,对于蒙古人的动向更是两眼一抹黑,只想凭着一腔热血收复三京又谈何容易呢?
客观地说,收复三京后,凭借潼关和黄河天险“据关守河”本身是靠谱的,当年刘裕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北伐中原,虽然长安得而复失,但刘宋占据潼关和黄河防线长期与北魏对峙,局势上丝毫不吃亏,蒙古人再强,他又能比老祖宗北魏鲜卑人强多少呢?
只是可惜,拙劣的战术执行水平葬送了端平入洛的大好局面,南宋人民心心念念魂牵梦绕上百年的开封城又丢了,自此以后战争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了蒙古人手里,等待南宋的将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帝国的猛烈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