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宗结束之后原本该接着讲接下来度宗朝的南宋故事,但突然想起来几年前我在文章一开头提到过宋慈,宋慈的故事就发生在理宗朝时期,既然开篇时曾经埋了这个坑,到了理宗朝最后,就把这个坑给填上吧。
宋慈,字惠父,福建建阳人,是唐朝大宰相宋璟的后人,父亲宋巩曾任广州推官。两宋官员待遇普遍都好,家境优越的宋慈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随着学识见长,老家建阳已经没有更好的老师可以求学了,开禧元年,十九岁的宋慈经过介绍,来到临安进入太学继续求学。
在太学求学十几年中,宋慈不仅学问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提高,还结识了人生中的贵人-拜时任太学正的真德秀为师。
嘉定十年,三十一岁的宋慈进士及第,却因父丧回家守孝,一直到理宗即位后的宝庆二年方才出任江西信丰县主簿。
主簿是个文官,但当时的江西安抚使郑性之对宋慈非常器重,经常抽调宋慈到安抚司参与军事。南宋时期江西一带叛乱频发,南安军(今江西大余县)有一伙贼人长期盘踞,占山为王打家劫舍,被当地官府成为“三峒贼”。郑性之曾派部将陈世雄前去平叛,但陈世雄走到半路畏敌怯战不敢进军,宋慈向郑性之献计,说经过他详细调查,发现南安军的叛军并非全都是有意谋反,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是因为吃不上饭被迫落草为寇,只要安抚好饥民,叛军势力就要削弱一大半。
既然宋慈有办法,那就让他发挥发挥,在郑性之的支持下,宋慈率三百名士兵带着一批粮食前往南安军,在当地赈济饥民,等饥民赈济的差不多了,就率领这三百士兵直驱一股叛军的大本营-石门寨,将其一举攻破,擒获贼首而归。
一介文官都能带兵平叛,看来这三峒贼不足为惧,宋慈攻破一路叛军后,原本畏敌的陈世雄似乎恍然大悟,为了不让宋慈抢了自己的功劳,急忙发兵进攻另一路叛军,没想到苦战之下居然大败而归,让原本向好的平叛形势再度恶化。
陈世雄打了败仗,郑性之只好再度派宋慈前去平叛。之前能打赢,是因为赈济饥民得了人心,但宋慈从安抚司远道而来携带粮食毕竟有限,想要再打胜仗就得再给更多的饥民开仓放粮。宋慈找到了时任提举常平司的魏大有,希望可以开仓放粮,但被魏大有严词拒绝,无奈之下宋慈只好重新聚集起部下,誓师之后率军强攻刚刚大败陈世雄的高平寨叛军,宋慈虽然只有三百兵力但之前打了胜仗士气很旺,高平寨叛军此前虽然打了胜仗但自身损失也很大,在宋慈拼死作战下居然败下阵来,贼首谢宝崇被生擒。
宋慈在江西连打胜仗,最高兴的莫过于恩师真德秀,绍定三年福建闽东地区出现盗贼,真德秀推荐宋慈作为部将跟随招捕使陈韡一同前去平叛。
当时宋军兵分两路,宋慈率其中一路先攻破盗贼外围据点,然后与另一路会师于盗贼大本营长汀县,宋慈在城外假意招抚,骗贼首出城,贼首为防有诈率亲兵出城,到了城外宋军大帐后贼首入账,亲兵严阵以待在帐外等候,宋慈根本没把帐外的威胁放在眼里,就在大帐之内命刀斧手将贼首拿住处死,接着将其头颅带至帐外,叛军见首领已死也无心反抗,纷纷投降。
虽说次次都是打的胜仗,但宋慈作战几乎都是在刀口上舔血,很多时候生死就在一瞬间,也不知道该说他是勇敢还是鲁莽,亦或许对于宋慈这种牛人来说,勇敢、鲁莽都不足以形容他,艺高人胆大人家就是把事情办成了,不服不行。
平定完长汀叛乱后,宋慈就地转任长汀知县。当了父母官之后发现长汀地区酷吏横行,对百姓各种盘剥,怪不得会发生叛乱,就当时长汀的治理水平,就算宋慈平定了一次叛乱迟早还会有下一次叛乱,要革除当地弊病,就要从祸根抓起。
福建多山,长汀也不例外,当地农民长期居住在大山之间,过着自耕农的生活,虽说存不下什么积蓄,但闽南地区气候适宜,粮食产量稳定,吃饱饭还是不成问题,唯一的负担就是食盐。
长汀离海边较远,本地又不产盐,所需食盐大多从海边盐场沿闽江运回。沿途各州县层层盘剥,食盐到了长汀后价格贵的离谱,很多人吃不起盐。宋慈了解到这一情况后,派人到广东联系了一处盐场,走韩江、汀江北上向长汀运盐,由于这是一条生僻线路,沿途也没什么设卡盘剥的官吏,没有中间商赚差价,长汀买到了来自盐场的一手盐,价格大大降低。
知县主政一方,除了日常的民生问题还会有不少纠纷甚至命案,很快宋慈就迎来一桩命案,一户人家前来官府喊冤,说自己家女儿被冤枉谋杀亲夫关在大牢里眼看着秋后就要问斩,请知县大人一定为其洗刷冤情。
要说这谋杀亲夫的女人,那还是前任知县抓进来的,当时县里有一对新婚夫妇,丈夫刚结婚不久就暴毙,官府经过检查发现丈夫是中毒而死,将妻子抓获,屈打成招之下将其定罪准备秋后问斩。
正常的命案经过审理后该怎么执行就怎么执行,可喊冤的妻子娘家父母声泪俱下不停伸冤,说女儿从小心善,不可能谋杀亲夫,希望衙门一定要给女儿沉冤昭雪。
案犯父母如此情真意切,会不会真有冤情?宋慈不敢怠慢,立即带人到丈夫墓前开棺验尸,但经过银针测试,丈夫确实是中毒而死。
中毒而死,就一定是自己妻子下毒的吗?为了进一步查明案情,还需要弄清楚毒物种类,受限于古代道德观念,死者尸体是不能轻易解剖的,但宋慈有办法,他找来纱布堵住死者鼻腔肛门,然后用糯米团子塞入死者口中,一段时间后取出,果然发现了端倪。
人死之后体内胀气弥漫,当时丈夫死亡时间不久,尸体尚且完整,但体内胀气弥漫,堵住鼻孔肛门后,胀气就只能从口中溢出,银针上面的取样不足以鉴定毒物种类,但糯米团子上沾染的毒物就足够鉴定用的了。宋慈取出糯米团子后,发现糯米团子上一片漆黑,且伴随一股酸臭味。
跟随宋慈一同验尸的仵作们对这股酸臭味并不陌生,当地盛产一种毒蛇叫烙铁头蛇,其毒液就有一种独特的酸臭味,与糯米团子上的酸臭味如出一辙。
得知是蛇毒后,宋慈心里有数了,接着检查丈夫身体,发现两条腿不一样粗,左腿明显要比右腿粗,卷起左腿裤管,一道咬痕赫然出现,经过仵作察看,此咬痕就是烙铁头蛇的咬伤所至。
被毒蛇咬伤后毒发而死,但毒蛇多出没于野外山中,丈夫平日劳作之地并没有毒蛇,毒蛇又是如何咬伤丈夫的呢?宋慈再次提审妻子,问及毒蛇之事,妻子恍然大悟,告诉宋慈自己家隔壁有一邻居叫龚三,就是个养蛇户。
案情接近真相,宋慈下令捉拿嫌犯龚三,龚三到案后很快如实招供:自从妻子嫁过来到自己邻居家之后自己便看上了妻子,朝思暮想只想将其霸占,于是一日趁丈夫在家中喝酒之时将毒蛇放入,丈夫酒醉之下被咬伤也未加注意,当夜便毒发身亡。
真相大白,妻子沉冤得雪,嫌犯龚三伏法。解决了“吃盐难”,又为百姓断明案情,宋慈在长汀当地赢得了百姓爱戴,至今在福建长汀县依然矗立着一座一座“宋慈亭”,就是当地百姓为了纪念这位心系百姓的父母官而建立的。
长汀知县任上过了几年,嘉熙元年,宋慈转任邵武军通判,接着又转任南剑军(今福建南平市)通判,在南剑军通判任上,宋慈又遇上了一起重大命案。
命案的开始源于一场大火,嘉熙二年某日,官府接到报案,说城西门外一处民房失火,一男子在火中丧生。人命关天官府高度重视,宋慈立即赶赴现场查看,发现死亡男子诸多不寻常之处。
该男子死在房门口,浑身已被烧焦,按正常的思维男子发现失火慌忙逃命,到了房门口被烟熏晕到底然后被火烧死,应该是头朝门外脚朝门内倒下,可现场男子倒下的方向却是头朝房内脚朝房外,难道男子跑出门外又要返回家中取什么贵重物品不成?
死状诡异必有妖,除了尸体倒下方向不同寻常,宋慈还注意到死者右手下有一四四方方的方框图案吗,方框中间又有不少凌乱痕迹,不知什么意思。
由于大火焚烧,现场其他物品已全部焚毁,但宋慈成竹在胸,命人将尸体抬走,然后取来酒和醋,在尸体原先趴着的地方洒下,过了没多久,原本什么都没有的地面浮现出一片血迹,经过与原尸体位置对比,血迹处为死者头部太阳穴位置。宋慈命仵作检查死者头部,果然在焦尸太阳穴附近找到伤痕。
案情取得突破,非事故而是谋杀,凶手先杀死死者,然后放火将死者家烧掉,企图毁尸灭迹。
接下来宋慈走访死者邻居,经过了解,死者是一名泥瓦匠,前些日子曾在当地一家姓魏的大户府上干活儿,后来与魏府官家田七多有走动,邻居们还见过田七来死者家。
田七?死者手底下那个四四方方的方框,再加上中间隐隐约约的横竖杠,不就是“田”字吗?联想到这里,宋慈已经大概猜到了凶手,于是派人立即前往魏府捉拿田七。
好巧不巧,衙役去捉拿田七时正好在田七房间搜出来一把匕首,一同带回官府,到了官府之后田七一开始还想抵赖,宋慈命人把匕首与死者伤口进行对比,发现两者几乎完全一致,证据确凿之下田七再也无法抵赖,供认是魏府主人魏独厚指使自己这么做的,于是宋慈又将魏独厚抓捕归案,人证物证俱在,魏独厚供认不讳:
南剑军地处偏远山区比较穷,当地官府也穷,官军常常缺粮,官府有时为了解决军粮问题会向富户强行征粮。魏独厚为了隐藏自家存粮便找到死者来给自家粮场四周筑墙,这样就能把粮食藏起来,就算官府来了也看不到自家的存粮,可怜的死者以为来了活儿干完就可以换点儿粮食,没想到活儿干完了魏独厚不仅要赖掉工钱,还因为害怕死者走漏自家存粮的消息,便唆使官家田七害死了死者。
真相大白,魏独厚和田七都被绳之以法,而宋慈也在此案不久后的嘉熙三年升任司农丞、赣州知州,接着又在嘉熙四年转任广东提点刑狱。
到了这里,宋慈终于进入了《大宋提刑官》里的角色了,所谓提点刑狱,即负责一路司法的官员,约相当于我们今天省高院和省检察院两个部门的长官。古代封建社会不比现代科技发达,很多民事、刑事案件由于缺乏侦查手段很难审理,每年都会积压大量案件。
除了缺乏侦查手段,封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中对尸体非常避讳,读书人又常常酸腐清高轻易不愿接触尸体,也造成了各路提刑对命案避之不及,越是牵涉人命越是难以结案。
来到广东的宋慈决定改变当地这一现状,不管积压了多少案件也一定要一桩一桩的理清楚,还当事人一个公道。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宋慈加班加点处理案件,不到八个月的时间结案二百多起,为无数百姓伸张了正义,无数沉冤得雪。
也是在处理这些陈年旧案的过程中,让宋慈越发觉得,仅凭一起两起案件真相大白也许根本不足以拯救黎民百姓,腐朽的朝廷、腐败的吏治才是所有冤狱的根源。
比如在宋慈处理的二百多起旧案中,有一起自杀命案,据卷宗记载死者是一个普通农民,可当时广东地区并未遭受战乱,常年降雨充足粮食收成稳定,一个普通农民完全没有自杀的动机。
为了搞清楚死者真正死因,宋慈下令开棺验尸,当时尸体尚未完全腐烂,宋慈发现尸体身上的伤口进刀重、出刀轻。
进刀重、出刀轻是一种刀伤创面的特点,指的是刀伤在体内造成创面严重,但在体表创面并不大,通常发生于外人行刺受害人,因为外人目的是致受害人于死地,故行刺时会用尽全力将刀刺入受害人身体,拔刀时同样干净利落。
反之,如果一个人是自杀,无论其自杀之心有多么坚决,只要是用刀刺向自己,人的本性疼痛之后都会躲闪会止损,刀子都很难一次性捅入身体太深,往往需要自杀者多次下刀,在此过程中由于身体疼痛带来的手臂痉挛将会造成体表创口扩大,呈现出进刀轻、出刀重的情形。
现在尸体创口就在眼前,进刀重,出刀轻,分明就不是自杀身亡。另据仵作汇报,案发当时自杀者并未紧握刀柄,同样有别于常见的自杀案件。
事出反常必有妖,宋慈派人到死者家中调查,结果又查到一出案情:死者遗孀在其死后不久便被广州当地一个名叫吴良的官二代纳为妾。
吴良父亲曾官居户部尚书,自己在其父恩荫下做了官,仗着官二代的身份在当地横行霸道鱼肉百姓,府上官家就是其为非作歹的重要帮凶。宋慈没有忌讳官二代的身份,直接命人将官家带回提刑司审问,一审之下官家尽数招供,原来吴良早就看上了死者妻子,为了霸占死者妻子便指使官家杀死了死者,又伪装成自杀的模样,接着又给广州官府上上下下全部打点贿赂了一番,死者便以自杀的名义草草结案。
这哪里是自杀?这就是草菅人命。秉公执法的宋慈顶住重重压力将吴良抓获,将其与管家二人处斩,为死者昭雪了冤情。
官员亲属骄纵不法,官官相护之下百姓含冤而死,可宋慈无力改变当时的官场风气和社会现状,但为了澄清玉宇涤荡乾坤,宋慈想到了另外一个好办法:把多年办案经验汇总编纂成书,给后人留下宝贵经验。
就这样,从嘉熙四年转任江西提点刑狱开始,宋慈不断的将自己办案过程梳理汇总,直到淳祐七年任职湖南提点刑狱期间,终于在当年年末写完全本《洗冤集录》。
《洗冤集录》共分五卷五十三条,起自条令,终至验状。书中记载了与尸检相关的大量案例和原理,是我国第一部系统性的法医学指导书籍,为后世尸检断案工作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指导意义。成书后不久,《洗冤集录》被呈报到了朝廷,理宗很重视,立即将其颁布天下,在全国推广,成为地方官府审案的必备工具书。
受时代所限,《洗冤集录》里记载的方法多为经验之谈,很多都不够科学,但即使是经验之谈,也比完全无头绪办案好得多,况且也有不少经验之谈凝聚着我们先人的智慧,后世也得到了科学证实。
比如书中曾记录了一种验伤的方法叫隔伞验伤,说的是用红色的油伞遮住尸体,来看尸骨上的伤痕,来判断是不是生前被人击打过造成的。如果伤痕处有血的红色痕迹,则是生前被打,要是没有,就是死后才折的。这和现代法医学的紫外线验伤原理一样,太阳光里包含紫外线,红油伞撑开之后太阳光射下来把红光过滤掉,然后就能把紫外线留下来利用。
虽然是一部刑侦断案的工具书,《洗冤集录》却在开头用了很大的篇幅先讲了十九条“检覆总说”,主要包括:查案要秉持公心,排除与案情有利害关系之人干扰,查案不能扰民等等内容。其实归根到底都是在强调一个原则-查案先正身。
《洗冤集录》成书两年后,宋慈转任广东经略安抚使,就在赴任当年,淳祐九年三月,宋慈病逝于广州,终年六十四岁。
虽然贡献巨大名气也很响,但《宋史》中并没有单独为宋慈列传,很多路边社营销号牵强附会,说什么宋慈惹怒了理宗、宋慈的儿子惹怒了忽必烈什么之类的,其实都不对,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宋慈的职位不够高。
《宋史》在我国二十四史中属于篇幅较长内容也比较详尽的,但即使这样,依然保持着史书“惜字如金”的特点,宋慈长期在地方做官,又不是两淮京湖这种举足轻重的战略重地,对国运几乎没什么影响,自然就难以入史书,而《洗冤集录》因为涉及到大量自然科学,也就是个工具书的地位,书受重视,但作者不怎么受重视,放到今天也是一样,新华字典很重要,但新华字典的作者恐怕没几个人关注。
好在宋慈有一位好友刘克庄,在宋慈死后为他写了详细的墓志铭,后人从宋慈的墓志铭里才得以了解到这位大宋提刑官伟大而传奇的一生。
宋慈曾师从真德秀,真德秀曾教导他,“狱者,生民大命,苟非当坐刑名者,自不应收系。为知县者每每必须躬亲,庶免枉滥。”真德秀是程朱理学的大儒,宋慈是真德秀弟子,自然也是程朱理学弟子,纵观宋慈的一生,就不由得想起北宋理学家张载的名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电视剧《大宋提刑官》里,宋慈中刁光斗之计酿成冤狱后愧疚辞官,临行前祭奠父亲,坦言自己已疲惫不已不堪重负,但现实世界里的宋慈却一直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读史书这么久,这也是我读到过的少有的、史实比真实历史让我更好受的情景。
只是啊,正如电视剧里宋慈所说的,大宋这半壁江山,不会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