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一行人西进到达重庆府江域,前面江面已经有几十艘船拦住了去路。这些船体硕大,几乎把江面都占满了,安梦彪叫苦道:“这下可好,这么多江贼可不好对付了。”
黄镛说:“江贼哪有这么大的船,该是水军的官船。”
安梦彪说:“这里买卖好做,抢得多就有钱造大船呗。”
一艘船靠近,船上有人伸出长钩搭上李元一行人所乘坐的小船,大船上有人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黄镛叉手道:“鄙人黄镛,受福建运转使江运司的委托,护送抗蒙志士到合州,这里有文凭一份。”
黄镛一直在路上,不知道江万里已经被调入贾似道的幕僚中,而贾似道现在是朝廷的红人,已经接管从四川到两淮,南宋几乎所有前线军区的调度大权。那人一听是朝廷新贵的人,不敢怠慢,立刻通报刘整。刘整安排各人上岸,去拜会新上任的四川制置使①兼重庆知州的吕文德。
吕文德见到各人,听完黄镛的介绍,说道:“各位不远万里赶来抵御蒙兀贼,果然后生可畏,只是现在合州已经被围,不可再北进。各位先在城里住下,我再安排吧。”
安梦彪说:“感谢吕制置的好意,我们几个战海寇的经验颇多,如有需要,倒可以协助一二。”
吕文德说:“哦,有些意思。”他转头对刘整说:“武仲,你跟他们好好谈谈,江上战斗虽然不像海上,但是总可以学到些东西。”
吕文德向黄镛几位说到:“你们一会儿与刘将军多多交流,今后有什么事情也尽管问他。”黄镛和李元几人识趣地告辞,由刘整带着到水军楼船上参观。
安梦彪参观完战船说到:“刘将军,楼船体大,可是速度慢,而且这江面狭小,如果敌人从岸上攻击楼船,恐怕有危险。”
王规也说到:“是啊,应该多配些艨艟骚扰敌船。”
刘整本来想着炫耀一下军队里巨大的战船,可被人这么一说,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他冷笑到:“好好好,受教了。若本将军以后还有不懂的地方,一定向各位请教。你们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李元这队人只好暂停行程,住进公馆。黄镛与程玉的差事也算办完,二人启程回航。码头上,程玉叉手对李元说:“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要一句话。”
李元笑着说:“现在就有一个忙要你帮,请回去给安平社的弟兄们报个信说我们一切都好。”
程玉说:“实不相瞒,我是因为公事办砸了,被上司贬来的,开始心里很不痛快,都想放弃弓手的差事了。现在见到李大侠做这么危险的事都毫不畏缩,我受那点小挫折就想放弃,实在可笑。等李大侠平安返回的时候,我们再聚。”
李元说:“好,到时候希望我们还能是朋友。”
李元、王规和安梦彪三人被客客气气地招待,可是没有任何自由行动的空间,总是有人在旁边陪同着。这样住了七八天也没有安排,他们呆得心烦,在公馆里商量以后的行动。
安梦彪说:“这个刘整,心高气傲,本来好心帮忙,却好像是捏到了他的蛋似的,这地方没法呆,我们自己行动吧。”
王规说:“我的师傅提到过,我有个师兄名叫冉璞,住在重庆,曾经在当年的制置使余玠手下做过幕僚。据说合州这一带的城池防卫都是他负责设计,我们去找找他,也许他能帮上忙。”
在和军中一个陪同他们的小官聊天时候,王规问起冉璞,小官回答:“这冉璞我知道,曾经做过合州的通判,只是余制置身故后,他就辞了官,还说再也不见官场上的人,吕制置本来也想寻他帮助,可是被一口回绝。你们想要去找他,恐怕也见不着。”
王规说:“我倒觉得可以一试,我是他的师弟,又不是官场上的人,你要不就跟吕制置说说,要是真的能请动他,也算是我们回谢吕制置这些天的照顾。”
吕文德正为如何处置这三人发愁呢,一听到他们主动要离开,立刻答应下来,还为王规一行三人备了驴,送了盘缠,权当给了江万里面子。
三人不久到了城边一处房屋前。下了驴后安梦彪边走边说:“这冉璞,倒是会选地方,这宅子可算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李元猛地拉住他,手指了指下面,安梦彪脚前面有一条拉紧的细绳,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王规过去查看了一下这个机关,说:“冉师兄这机关设得有意思,还好不是什么伤人的。”然后指一指树上:“只是会浇一桶冷水而已。你们跟着我,别走散了。”
从宅前小路到宅子大门,这十几步路,就布置了三处机关。
三人走到门前,王规拍着门,大声喊到:“冉师兄,师傅杨道方让我来看你了。”
过了一会儿,门被一个年轻人打开了,一个年约五十岁的男子站在身后,他眼睛小,鼻大口大,个子不高,他看了看眼前这三个陌生人,问到:“你们都是杨师傅的徒弟吗?”
王规叉手说:“冉师兄,师弟我叫王规,十五年前师从杨道方杨师傅。我们三人从泉州来这里之前,师傅还提起你,所以我特地来拜访你。”
冉璞回礼笑道:“哈哈,师傅还记得我啊,自从他迁去福建以后就没有去拜见他老人家,他现在身体可好?”
“身体很硬朗,还是很能喝,也还是喜欢骂人。”
“哈哈,谢师宴上我们好几个人想把他灌倒,结果是我们几个都被喝倒,倒是被师傅抬回去的。来来来,赶紧到屋里坐,我刚才还觉得奇怪,为什么今天这房里铃铛都不响,你们就到门口了,原来王规你也是机关高手。”
“不是我,是这个小兄弟发现的,他叫李元,另外这一位是安梦彪。”
冉璞打量了李元一番,说:“这小兄弟样貌不凡,身手也了得啊,佩服佩服。”
三人进屋,冉璞喊仆人准备伙食后,开始沏茶聊天。
王规说:“师兄,本来我们可以早些来你这里,只不过一开始在吕制置的大营里耽搁了好几天。”
冉璞问:“你们去吕文德那里做什么?”
王规说:“我们三人是受朝廷之人所托,到合州去做一单买卖。”接着王规就把他们这次来四川的目的说给冉璞听。
冉璞问:“那么你们为何又离开了呢?”
安梦彪说:“还不是因为吕文德手下的那个刘整,我们好心想要帮忙,可是他故意怠慢,把我们晾在了一边。”安梦彪又把在军营里的遭遇讲了一遍。
冉璞笑了笑,说:“刘整我认识他,你说他心高气傲,他确实有这个本钱。当年打金国时候,刘整带领敢死队十几人,趁夜奇袭攻占了信阳,被军中尊为“赛孝存”。这回却被你们说教,当然不痛快了。你们不是军人,而今受雇了替朝廷卖命,我就劝你们一句,狡兔死,走狗烹,更何况这蒙哥可不是兔子而是猛虎。”
安梦彪说:“冉通判……”
冉璞一挥手说:“别这么叫,我辞官已经好几年,既然虚长你几岁,就叫我大哥吧。”
安梦彪笑了笑说:“失礼了。冉大哥,你也曾经做过合州的通判,现在合州被困,那里的百姓生命堪忧,我们一行虽然不是军人,可总算是奇兵,成了能够尽早解合州百姓之苦。”
冉璞看了看安梦彪,问道:“是你去刺杀吗?”
安梦彪笑说:“是这位李元兄弟去,我做谋划。”
冉璞说:“这可有意思了,不成的话,死的是李元不是你。”
安梦彪被噎得涨红了脸。冉璞接着说:“你以为我不在乎合州百姓的生死吗?合州一带的城防,一砖一瓦都是我和我大哥亲自设计的。当初我们两兄弟投奔余制置的时候,就抱着让川蜀百姓免受战火侵袭的目的,这二十年来,抵御了多次鞑靼人的来袭。可恨朝廷那帮奸臣,城守住了,他们就说余制置拥兵自重,别有企图,要问他的罪。余制置愤恨之下就服了毒,我和大哥索性辞官,大哥他不久抑郁而亡。现在鞑靼又杀到了,这帮做官的才想起余制置的好来,可笑可笑!”
王规说:“师兄,我很理解你的心情,朝廷里面的官,满心思都是想着自己屁股下的位置,不会去管百姓生死,而真正想要为百姓做事的人,却没有多余心思考虑那些。我们的目的跟师兄一样,那么大家是不是可以想想,有没有好的方法能够帮助那些受苦的百姓呢?即便是顺便帮了那些当官的。”
冉璞刚想开口,李元这个时候说话了:“我听到冉大哥的故事,知道冉大哥是一个直爽性情中人,我也把我的故事讲一讲吧。”
“我父亲是汉人,母亲是波斯人,可是我从小就没有见过他们。是谢赫把我带大的,他是伊斯玛里的首领。莫古儿军队入侵了波斯国以后,谢赫发出对莫古儿使者,对与莫古儿人做生意的商人和对蒙哥的追杀令。最后莫古儿军进攻了我们在阿拉木特的城堡,他们欺骗谢赫只要投降就放过伊斯玛里的其他人。谢赫听信了莫古儿人的话,出去投降以后却被他们杀死了。不久城被攻破了,伊斯玛里的男女老幼也都被屠杀。谢赫出去之前安排我通过秘密地道逃出来。这次有一个机会可以杀掉蒙哥,我一定要为谢赫和那些被屠杀的人报仇,就算死了,就当做这一年多我赚了。”
冉璞说:“你的谢赫要你逃出来,是不希望你死啊。你这样做,他真高兴吗?”
李元说:“谢赫下的刺杀命令没有撤销,他是希望我以后能寻找机会再行动。希望冉大哥能帮我复仇。”
冉璞看着李元一会儿,说:“李元贤弟,我很欣赏你的才能和忠诚,好,既然你心意如此,我也成人之美。”说完,他去了房内,不久带出合州一带的详细地图,拿出来给三人讲解:“合州防御设在钓鱼山城里,钓鱼山的北、西、南面被嘉陵江绕着,只有东面是山地,这段嘉陵江和东面山地已经被鞑靼人占了。要进去的话需要出其不意走陆路,当时建造钓鱼城的时候,我就在城东的山里修筑了地下暗道网,原来为了方便细作出入。”冉璞又拿出一张地下暗道的图,标明了出入口位置和机关构造,这些密道错综复杂,还有众多致命机关,要是没有图,闯入的人恐怕会性命难保。
接着冉璞又补充道:“合州现在的守将是王坚,是我过去的同僚,他是个办实事的人。你们带上这张凭据,他一定会接待你们。”他写了一封信,连地图一起交给王规。
第二日,三人告辞冉璞,骑驴上路。他们沿着山路日夜兼程,渐渐接近合州钓鱼城。安梦彪看到沿路江面的蒙古战船数量众多,说到:“宋国水军的那些楼船巨大,刘整的战法必定是以大船撞击,再以人力冲锋。现在蒙古战船占据了上游有利地形,凭借着水势就比刘整的船更有杀伤力,而且以逸待劳。蒙古人要是从岸上和江上三面攻击,宋国水军想从下游北上进攻突围,恐怕是要输。”
一天早上,三人准备出发,突然听到马蹄声从西面路上传过来,安梦彪示意李元赶紧把驴拉着往树林深处去,这时十个蒙古兵骑着马经过山路,一行人没有发出声音,马匹是小步快走,一看军纪十分严明。等这队兵走过了,王规拿出地图,仔细对照眼前的地形说:“这里再往西是石子山,石子山的西面就是钓鱼城了。”
李元沿石头攀到山顶,再爬到树上面,朝西看了看,下来说道:“这西面的石子山周围人马很多,还有旗帜,应该是莫古儿军扎营的地方。”
安梦彪看了看地图和地形,说:“这石子山的南面就是嘉陵江,蒙古战船既要在靠下游一段预防宋国水军北上,还要在钓鱼城南面、西面和北面的江上合围,这石子山一段的江面船反而会少。我们做个筏子,晚上下江,钓鱼城和石子山之间有一个暗道出入口,我们就用这个口进入钓鱼城。”
李元把驴的鞍和笼头取下,放它们归山,然后三人砍树砍藤做筏子和火把。
趁着天黑,李元三人趴在木筏上,再在身上披上树叶水草等杂物,慢慢往上游划去。果然如安梦彪所料,这段江面没有战船。岸上的石子山上灯火通明,倒是没有人注意江面。就这样他们划了足足两个时辰,看到前方一座百余丈高的小山,钓鱼山到了。
已经午夜,河岸边静悄悄的,三人上了岸,寻找地图上标示的密道。天很黑,根本看不清楚地形,李元举着火把在前方走,有一股腥臭气味飘来,安梦彪走着走着,突然脚下踩着什么湿滑的东西,一下摔在地上,手撑在地上时候感到黏黏糊糊的。李元拿火把去看,却发现有几具残碎的尸体和一堆内脏在草里,上面布满了翻滚着的蛆虫。安梦彪见到这恶心的东西,赶紧拍掉沾满手上身上的蛆,嘴里骂到:“干你娘,死了还害人。”。
三人又仔细查看了四周,河岸前有不少碎石和被砸烂的躯干、断肢和头颅。
李元对二人说:“我们要赶紧找到密道了,如果等到天亮,说不定莫古儿人还会上来攻城。”突然,远处的草丛有些动静,三人心里一惊。
安梦彪说:“干,晚上还真不能骂鬼。”
王规说:“你就少说几句。”
李元把火把递给王规,自己拿着刀,悄悄过去,草丛里面的动静停了。李元紧握住刀柄,另外一只手慢慢拨开草丛,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山兔突然从草丛里跳了出来,跑开了,三人都乐了。安梦彪说:“现在钓鱼山正在打仗,山兔不会呆在明处的小土洞里面,密道结实隐蔽,山兔也许会选来做窝,说不定跟着它会帮我们找到密道入口。”
李元小心翼翼地跟着脚印,又发现了那只山兔,山兔逃命跑入草丛里面,李元跟上来却不见了山兔踪影,钻进草丛发现后面是一个土沟,跳进土沟仔细找了一遍,其中两块大石头中间有个小缝,山兔应该是钻了进去。安梦彪和王规跟上来,取出地图仔细辨认,发现这土沟的确是密道出入口的地方。
三人大喜,安梦彪仔细看着图示,说:“这石头中间有机关。”他在石头中间摸索,找到了石头隐蔽处的一个机关,用力拉出,这时候一块石头往外挪动了一小段,露出只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的通道。三人各带上武器火把,其他东西都埋好,进入密道。
密道非常狭窄,开始是缓坡,往前走是陡峭的石阶,虽然三月底气温清冷,三人都出了一身汗。爬出一个狭窄口,跳下另外一条暗道,却是一个分岔,王规拿出地图辨认一番,往左边上山,往右边是去另外一个山下的出口。就这样在密道里面又攀爬了半个时辰,总算爬到阶梯的尽头。
李元顶开洞口盖着的石块,看看四周没有人,爬了上去。这是一间小房子,没有家具,倒像是一个暗室。再看那块石块,却发现有一根细铁链吊着,铁链另一头连着房顶的一根杠杆。盖在洞口的时候,石块实际没有接触地面,而是靠石块重量把铁链拉紧,往上一顶,铁链就卸了劲,杠杆另一头的石头就落下来。
最后王规从洞里钻出的时候,暗室门口已经涌来十来个手持长枪的兵。
①制置使宋代对战区的总负责人设立的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