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祐六年(1258年)八月,天气还很炎热,六日这天风很大,风从海上往北吹,又是一个适合航行的日子。
早上大家刚吃完早餐,泉州的海关(市舶司)已经热闹起来。昨天从苏门答腊(三佛齐)来的海船刚到岸,在等待办事员到场办理手续。这船的货物多是些象牙,乳香、玳瑁以及珊瑚玛瑙等海外货物,按规矩要由海关统一征购。
货物下船后被送到市舶司的专属仓站。船舱检阅完毕以后,货主需要到市舶司司府里等待手续完成。
办事员开出了一张付款单(交引),扔给在台前等候多时的货主。
货主杨陆拿起付款单仔细看了看,着急了:“哎,我这货可都是一等一的好货,你怎么写成三等品,价格也开得太低了吧!”
办事员一听,冷哼了一声说到:“你说一等就是一等了啊?我做这行这么多年,哪些好货没有见过,你那些货,收回来还不一定能出得去。嫌价格低,那么你可以装回去。”
杨陆还想多争几句,旁边一个随从赶紧出来圆场:“对,对,官人眼力好,我们马上回去再把货清理一下,看看是不是有装错的。”说完急忙把杨陆拖出司府。到了门口以后,随从说到:“杨丈,和你说过,跟官府打交道,自己亲自跑是摸不着门道的,该花的钱还是要花。请鑫福行出面代你办理吧,那是他们自己人开的,货自然会给出好价格。”
杨陆瞪了随从一眼,说:“他们自己人?谁知道真假,一笔钱给出去了,到时候司里又不认,我可是两头吃瘪啊。”
随从笑道:“盗亦有道啊,收得了这份钱,他也想长做常有。做这门生意这些门道还是要清,你看那群蕃客,来这里做生意什么规矩都不懂,还想卖高价格,现在在这里闹,有什么好处?”
随从所说的,正是一群蕃商聚集在司府门口。几个人在愤怒地大声叫喊着,另外一些人跟着叫嚷要海关关长(市舶司提举)出来主事。有些围观的人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的汉语不好,听意思大概是他们中有些人的货物都被扣了,还有的就是因为市舶司压价收货让他们亏本了。随着人群越聚越多,鼓噪声音越来越大。市舶司的警卫们列队走出来,大约七八个人,手里拿着棍子警戒,有一个还挎着刀,他们分前后左右在这群人周围站立,随时准备驱散这帮闹事的蕃商。这个时候,海关监察官(监门官)黄楠出来了。他大声说着:“各位,提举有事忙,暂时无法接待各位,有什么问题可以先到我们的客栈内休息,我答应立即派人了解情况,给大家一个……”
话还没有说完,这群人中间的一个蕃商,猛地冲到黄楠面前,手里多出一把匕首,匕首飞快地刺入他的肚子、腰部、腹股沟,一个弹指,已经刺了五六刀。鲜血从黄楠的身体喷涌出来,他喉咙里只是发出痛苦的赫赫声音,一下就瘫软倒地,身下漫出了一滩浓浓的血泊。那二十几个蕃商看到突发变故,大惊失色,大家都急忙往外跑。几个警卫也吃了一惊,马上朝这个蕃商扑去。
第一个冲过来的警卫举起棍子,准备劈头砸向这个蕃商,蕃商毫不躲闪,直接冲上去,棍子还没落下,人已经到跟前,只见他左手手指并拢,手掌猛地向警卫砍去,这人脖子被手掌砍到,立刻闭气瘫软下去。紧接着,蕃商利用这个警卫半倒的身体,躲开后面一个人棍子捅击,用手顺势拉着棍子把那人拉了过来,用握着匕首的手,朝这个人双肋交接处的胃部重重一拳,那人被打中后,整个人直挺挺地昏倒在了地上,手上居然还保持举着棍子的姿势。
最靠近的两个警卫已经倒地,另外三个被往四周逃命的蕃商们阻挡了一下,不能合围。这个蕃商大声喊到:“硕鼠贪墨,人皆可诛!”几句汉语倒是说得流利,只有轻微的蕃音。喊罢朝他右边的那个警卫冲过去,气势凶猛,那个警卫看到两个同僚瞬间倒地,已经给吓着了,丢下棍子想转身逃。蕃商冲过去一脚把他踹倒,沿着街道飞快地逃离。
剩下的几个警卫紧追不舍,蕃商似乎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向右转向一条小道,穿过小道,跑向竹街。现在是上午,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多,这个蕃商的身手异常敏捷,前面有几个人挡着道,立刻跃起抓住旁边的墙沿,接着脚一蹬墙,一下就绕过人群。
杨陆和随从看傻了眼,好一会儿,杨陆才颤巍巍地开口问随从:“这代办的事情,还做吗?”随从面无血色,看着地上的尸体、浓浓的鲜血和呕吐的污秽物,自己也哇的吐了。
这三个警卫手拿着棍子,在人群中奔跑非常不方便。有个小头目还配有挎刀,可惜在奔跑中这种装备实在是一种阻碍,真恨不得配上一张机弩。他们的装备更多是用于警卫,而不是追捕,因此在狭窄的巷子里,周围还有不少路人的情况下,他们的速度反而越来越慢。有一个警卫着急了,把棍子像扔标枪一样,朝那个蕃商甩去。投掷的力气倒是很大,棍子甩得很稳,带着风声。蕃商正要侧身躲过,发现身前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大约被突发情形吓呆了,站在路边不动。如果蕃商躲开,这根棍子很可能砸到小孩儿的头上。就在这毫厘之间,只见他一弯腰,蹬腿发力,矮身拦腰抱住小孩就势一个前滚翻,棍子啪的一声砸在刚才小孩站立的石板上。蕃商翻滚站定,放手把小孩放在地上,立即继续往前跑去。旁边路人们看到不禁喝起彩来。
蕃商沿着竹街一直往南跑到了水门巷,沿巷往西跑,再穿过几个小道,后面的追兵已经被甩开好几十步了。蕃商一边跑,一边把头巾摘掉。到码头边,他一头扎进晋江里面潜水而去,等追兵追到岸边,已经不见踪影。
江上有不少来往的大小船只,这人的水性非常好,足足在水底游了半柱香的时间,悄悄在一艘小船的旁边探出头,脸上的假须因为水浸泡的缘故脱落了,他在水下已经脱去染了血的袍子,光着上身,左前臂绑着刀鞘和匕首,脖子上挂着一块妈祖玉像,身上有不少伤痕。原来是个年轻人,大约二十四五岁,面目不完全是南蕃的样貌,应该是个半南蕃,他体型健美,留着短短的胡子,面庞轮廓不像蕃人那么棱角分明,带着些汉人的柔和。岸上的人被船舷挡住视线无法看到。船上的一个男子不动神色地伸出手,拉住年轻人随着船向外驶去,等船划出了二里地,帮助年轻人爬上船。年轻人上了船,躺了好一会儿,坐直了擦干身体,脱下刀套,换上干爽衣服。
男子问到:“小蕃子,成了吗?”
年轻人有些生气地说:“叫我李元。”
男子哈哈笑着:“李校尉,得罪了,成了吗?”
这个叫做李元的年轻人说:“是的。不过我只杀了那个做官的。”
男子又笑道:“是不是觉得多做几个没有额外赏钱?”接着吩咐船后坐着的一个年轻男子摇撸,然后正色道:“李元,做这买卖,按计划行动很重要,你今天是运气好,没有被合围抓住。下次可不一定会这么好运气了,你要想想为什么我要你顺势杀几个前行,这样他们其余的才会惜命,不敢卖命追你啊。如果你被抓了,想想有什么后果?”
李元默不做声,思绪回到从前:
夜晚的大马士革,一所大宅外面。
“门口和院子有看守,你从后面这面墙进去。纳义勒的房间是那间,他可能把清单放在睡房里面,也可能放到书房里。法哈德,你去两个房间查一下,注意时间,我谈完了就回到这里,你也到这里集合。”萨伊德指着手里房子的草图对李元说,接着递给李元一个沙漏。法哈德是李元在波斯的名字。李元把沙漏绑在腰上,进入后院以后翻转沙漏,萨伊德则假扮商人赴约骑马往大门进去了。萨伊德比李元大十岁,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
李元悄悄爬到屋顶,从阁楼天窗钻进房屋以后,开始行动。李元点燃蜂蜡蜡烛,借着豆大的微光,摸索房间地毯下,还有墙边的两个柜子,都没有发现。李元出了房间,楼下萨伊德正在和纳义勒在谈话。他轻轻地走进书房,里面有几个书架,每个书架都有好几层,每层都放满了书。要在这堆书里面找到和武器交易有关的清单,就像是在沙堆里面找一颗特定的沙子。李元望着满架子的书,每一本里面可能都夹着一份清单。沙子已经漏完,李元把沙漏翻转过来,沙子继续往下漏着。
如果我是纳义勒,会把清单放在哪里呢?会不会刚才地毯里我没摸到?李元在不停地思考,纳义勒如果把清单放在这堆书里面,自己也可能忘掉,会不会在书架上给自己一些提示呢?李元仔细找了一下书架,没有提示。他接着看向书台和椅子,如果纳义勒要找提示,会不会放在自己平时看得到的地方呢?书台上干干净净,没有什么东西。沙子已经漏了一半,李元努力让自己平静,坐在书台前的椅子上,用手去摸书台边,发现书台下面有一块可以抽出的板子。他把板子抽出来,有墨水写的阿拉伯字二五三。
“是进门第二个书架,从下数第五层,从右数第三本书?”李元心里估摸着,按这个方法找到那本书,翻了一遍,没有。李元再找到那左边起第三本,翻开一看,哈,果然夹在里面是一张纸,内容是各客户买武器、马和骆驼的数量,欠款和付款金额。李元把这张纸收好,再夹入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纸,看沙漏已经快漏光,赶紧吹熄蜡烛出门。
他爬上屋顶,沿着之前的线路准备往下爬。这时新的看守准备上岗,几个看守在院子里面巡逻。萨伊德已经在外面等得他,挥手示意他快点。就在这个时候,原本没有看守的二楼阳台多了一个人。那看守也发现了外面的萨伊德,正准备叫楼下院子里的看守去看看,李元快速从三楼跳到阳台上,从后捂住看守的嘴,同时拧断了他的脖子,把尸体放平后,李元又轻轻地爬下楼,翻墙出来。
两人骑上马飞快地逃走,萨伊德面色铁青,一路上没有和李元说话。
回去交代任务的时候,长老穆罕默德问他们两个任务执行的细节,在他的追问下,萨伊德提起了看守的事情,穆罕默德说:“法哈德,我在给你们任务的时候说了什么?”
李元说:“潜入纳义勒的家里,拿到清单。”
“还有呢?”
“不要杀无辜的人。”
“为什么你要违背我的计划?”
“那个不是无辜的人……”
穆罕默德怒道:“够了,你要质疑安拉的命令吗?”
这是一个严厉的指控,李元不再出声。执行安拉的命令,哪怕以生命作为代价也在所不惜,这是他们一直被告知需要遵守的信条。这次萨伊德因为自首,从轻处罚,而李元却因为顶撞了穆罕默德,被关了两天黑屋。
李元暗暗苦笑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把这个回忆摇出脑袋。
市舶司门旁,已经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除了被血腥一幕吓呆了的杨陆和他的随从,还有两个男子一直在旁边观察了这幕事件。李元跑离他们视线以后,他们两个交头接耳了好一会儿。个子比较高的男子年纪大约四十,个子较矮的那个三十岁左右。那个高个男子对李元似乎特别感兴趣,细细询问了矮男子有关李元的来历,矮男子把知道的都说了,还绘声绘色地加了不少有的没的传奇故事。高男子想了想,对矮男子又说了些话,矮个子男子听了后,摇摇头,面露为难之色,又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