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舶司府里面气氛凝重,市舶司提举方澄孙,监官(税务官)李宏模,干办公事(办公室主任)卢文郁三人聚在方澄孙的会客室里,召开紧急会议。方澄孙四十来岁,个子不高,他本来任职泉州通判(市监察官),后来又暂时代理知州(市长)职务,还兼任市舶司提举,上任不到五个月,今天刚好来市舶司。他面色苍白,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在后怕,说到:“各位,这次刺杀目的,依我看,不是针对黄楠,这刺客为何偏偏挑我来市舶司的时候动手?当时我要是顺着他们的要求出去了,恐怕倒下的就是我。谁有如此大胆,要刺杀本官?”
卢文郁说到:“方提举,下官倒是认为这次不是针对你的。司里各种污吏横行,蕃客们积怨已深,这次幕后主使恐怕就是那些个蕃客,他们是想杀官泄愤。”卢文郁在泉州市舶司里做了两年,对司里面的各种情况都相当了解,自己是主管内务,因此这些有油水的征税(抽解)、征购等业务,他无法经手。说司里污吏横行,也暗指李宏模管理不力。因为提举市舶司提举这一职位,一般是三年一换,由朝廷直接任命,方澄孙只是兼任不过几个月,还搞不清这中间各种机巧。
李宏模开口了:“从周(卢文郁的字),现在这个情形,一定会惊动尉司(县警察局),你跟他们说这案子的缘由就是因为市舶司里的污吏贪墨造成,方提举的前途也就完了,以往有朝廷宗室郡王之子,在担任泉州提举的时候,被人举告多抽了蕃舶的解,结果朝廷旨示降两级,再不得任朝廷要职。”李宏模对市舶司里面种种手法都清楚,而且跟泉州大的商贾都来往密切。
李宏模这一说,的确击中了方澄孙的心思。朝廷让他以通判兼任泉州知州和市舶司提举,通判和知州两个职位同一人兼任只能是临时安排,可想而知很快他会调离泉州。市舶司提举这位置是个肥差,朝廷里有多只眼睛盯着的。如果这个时候下属因贪污出了事,还要自证这些贪污和自己无关,这个可如何说得清,即使说得清,用人不察的过错也走不了。如果因为这件事情导致自己政途受损,真是无妄之灾。
李宏模看着方澄孙若有所思的样子,心想这话已经打动了他,稍顿了片刻,再说到:“下官倒是有一个主意,如果县尉(县警察局长)、弓手(警察)要来查案,就说是黄楠一直在暗中调查蕃客私运铜钱的事件,被人谋害。我们要以因公而亡的名义,厚厚抚恤,想必家属也不会闹事。受伤那几个前行,我们也好好奖赏。没有苦主,尉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事就此打住。”
方澄孙正考虑之中,卢文郁开腔了:“希膂(李宏模的字)兄,我认为风险太大,尉司那边真的就这么好打发了吗?这次死的可是监门官,如果他们怀疑背后指使人的动机是为了灭口,那么你我二人可都是被重点怀疑的对象啊。”
李宏模冷笑道:“笑话,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爱查就查,查清楚了我和这桩刺杀案无关才好呢。”
卢文郁解释道:“我不是说你有问题,但是如果他们找到凶手,凶手招认了缘由,这话就不好圆了。”
方澄孙开口到:“二位,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我相信二位不会有这么歹毒的心肠。就眼下这个案子,各位要就事论事,不要瞎猜瞎说以免节上生枝。尉司那里我去处理,黄楠的家人,需要厚厚抚恤,受伤前行也要多多褒奖。这事交给从周来办,那些蕃夷好勇斗狠,正是我们职务的危险所在,各位今后要小心。不过司里面吏治也要整顿一下,以免给人口实,这事情请希膂多费心思。对朝廷汇报的公文,也烦请从周先起草一份。”
李宏模听方澄孙的意思是不深究贪污的事,当然同意。卢文郁发现发放抚恤的事由自己操办,还是提举亲口答应以因公殉职的理由来发放,抚恤金和奖赏金一定不会少,这其中自己有腾挪的空间,也同意了。现在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把这位枉死的监门官,写成调查走私铜钱案的孤胆英雄。
方澄孙见二人都没有异议,便散了会,各自准备去了。
果然不到中午,晋江县县尉朱熙绩已经带了几个弓手上门亲自调查。朱熙绩年约四十多岁,身强力壮,到场安排弓手记录现场,再派仵作收敛尸体,同时分配弓手询问当时在场的警卫、办事员等人,业务相当精通。吩咐完毕,他亲自去询查方澄孙。
“方州判,你受惊了”,朱熙绩叉手说到,“出了人命案子,下官需按规矩办事,还请州判配合。”方澄孙职务上是朱熙绩的上级,但是刑事案子还是要按宋刑统的规矩办。
方澄孙说:“哪里的话,这晋江县里面的蕃夷众多,各种事物繁杂,也够你忙的了,只是这案子关乎市舶司的名誉,又有市舶司的功臣遇害,因此请朱县尉多费些工夫才好。”
方澄孙按照之前计划好的说辞,讲给朱熙绩,旁边弓手细细记录。询查完毕,方澄孙说:“方某来泉州任职以来,一直没有空去尉司走访,明日方某在家设薄酒一席,请朱县尉出席。”
朱熙绩任这县尉一职,俸禄不高,却要负担起整个县的治安,晋江县地处泉州的中心地带,人口众多,出了案件都会找他问责。好在权力不小,如何抓人,抓人以后怎样处置,他中间可以操作的地方颇广,因此各种应酬也见得多。这次方澄孙身居高位却亲口邀请赴宴,其中内容他也猜到个六七分,因此爽快答应下来。
现场勘查的一个弓手,大约二十四五岁,个子不高,办事相当认真。他不但检视尸体,还根据警卫的口述,循着路线一直查到江边,把脚印和头巾仔细检查一遍,再收集回来。
其他几个弓手早就做完工,蹲在市舶司门口闲聊。见到这个年轻人回来,其中一个笑道:“程玉,你这厮做提刑官了啊”。另一个笑说:“做提刑官以后别忘了我们,给一个县尉做做也好啊。”还有一个嘲笑到:“想做官,先考一个举人吧”。
程玉也不恼怒,边走过来边笑笑挥挥手,表示对不住要他们久等了。他脑子里正在琢磨着案情,这看上去是一个职业刺客所为,基本没有留下什么可以追查的线索。泉州城里鱼龙混杂,有皇族宗室,蕃商巨贾,也有各类帮派。近几十年海上贸易利益极大,牵扯的纠纷也多,因此职业刺客这个行业也相应兴起,这里刺客的职业素质也是各地区里最高的。程玉检查那块头巾,也就是普通阿拉伯人头戴的那种,这城里有好几万个这样的人,不好检查。仔细嗅了嗅,有些奇特的气味,心念一动,他把这头巾撕掉一块藏起来,要带给一个合适的人去问一问。
第二日,朱熙绩没有带随从,一个人去了方澄孙府上赴宴。宴席菜色精美不在话下,席间拉起家常,二人居然是同年参加州试,更是多喝了几杯。酒过四五巡,方澄孙开始谈起正事:“功致啊,这案子的凶手杀害好官,手法残忍,而且蛊惑人心,如果擒获,一定要让外人知道市舶司不是随便就能欺辱的,你县尉的威名能不能立也看这次了。”
朱熙绩听得明白,这是要他以企图逃脱或者袭击弓手的罪名,把囚犯在堂审之前给杀了。要是按规矩来,杀人案子审判权在知州手里,可是判死刑的权力在上一级的提刑司,如果囚犯在提刑司复审的时候说了不该说的话,方澄孙的仕途都有风险。眼看方澄孙是个很快会往上提拔的官,卖给他人情必定有好处。朱熙绩盘算了一下,已经在心里计划好如何去做,笑道:“大哥放心,捕盗限内必擒获凶手,一定尽快为监门官报仇。”
方澄孙掏出准备好的锦袋,里面放着两锭金花银,说到:“尉司里的弟兄们辛苦为市舶司洗清名誉,这是市舶司的心意,事成再犒劳弟兄们!”
朱熙绩说:“大哥要我干活,一句话的事情,哪里能让大哥掏钱。”
方澄孙笑到:“公致,不要跟我客气,你一定要收下。”
朱熙绩接过锦袋用手掂了掂,估摸着有百两,明白方澄孙不想欠他人情,也就收下了,嘴里说到:“那我替尉司里的弟兄先谢谢大哥了。”主人又喊来陪酒的婢女,宾主把酒言欢了好一会儿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