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情况儿?”
吴益背靠着铜制大水瓮缓缓坐起身子,努力装出一脸迷糊相。
在此之前,他因胸口中箭而昏厥,但很快就苏醒过来了,之所以没有挂掉,并非福大命大造化大,而是因为里面穿着刘光世用来收买人心的金丝软甲,靠着它保佑,算是从阎王爷手里捡回来一条小命。
所谓的金丝软甲,其实就是镀金环锁铠,它是由成千上万个小铁环,一环套一环连接而成,穿在身上就像是铁织的鱼网,本来这种软甲不堪承受强弓劲弩的攻击,尤其当铁环形制偏大的时候,箭头会直接穿孔而过,嵌入肉身。
然而幸运的是,刘光世的这件软甲乃精工特制而成,不光铁环的孔径相对偏小,而且专门在胸口位置镶嵌了十来片护心薄铜板,射向吴益的那枝弩箭,正好撞在两片薄铜板夹缝中的环条上,虽然没能直入心脏,却因为距离较近,力道过猛,毫无悬念的将他震成休克状态。
醒来之后,很快就认清了现实,原来黄炳成那厮存心想要他的命,也只会贱兮兮的冲着他一个人放箭,花云英没有他做人质,反倒更加安全,是以只好躺在地上装死,惟有这样才能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明明是挺尸,却还得保持清醒,然而一直闭着眼睛吧,又实在太过无聊,于是就把这几天发生的大事小事,拢在一起做个复盘。
琢磨来琢磨去,最终得出一个比较清晰的结论,那就是,花云英从头到尾一直都在故意玩火自焚,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不作死就不会死,作不死就往死里作!
尤其是今晚,种种迹象表明,她压根儿就没打算逃往生天,瞅这架式,似乎还想再干一票更大的,至于这一票究竟是什么,暂时不得而知,惟有骑驴看帐本走着瞧了……
刘光季和黄炳成见他突然“死”而复生,全都傻眼了。
黄炳成张着大嘴叉子仵在原地,表情夸张得像大白天撞见了鬼,要说还得是纨绔子弟心理素质好,刘光季很快就回过神来,故作惊喜之状:“哎呀呀,原来吴队将安然无恙!人言刀箭无情,奈何苍天有眼啊!”
吴队将?
呃,你们老刘家的官儿有那么好当吗?要知道,老子可是刚从鬼门关里走一遭!
“这当然是托刘少保的福了!”
虽然明知对方口不应心,也得让他这头驴从坡上下来吧,是以吴益大大咧咧的拍着胸脯笑道:“哈哈,要是没有这身金丝软甲护体,我刽子吴今晚可真见阎王老子了!”
说完转过身来,故意摇晃到黄炳成面前,阴阳怪气道:“你说是不是啊,黄大教头?”
“咳咳,适才场面过于混乱,加之天又太黑,兄弟们看不大真切,举弩乱射之下,误伤也是有的,刽子吴,不,吴队将,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吧,在下替兄弟们赔不是了!”
黄炳成那张大馕脸上堆满了尴尬的歉意,然而右手却下意识的摸向左胁下的佩刀——面对牙军第一狠人,他不得不防,也不能不妨!
“呃……误伤?”
吴益紧盯着他的左耳,虽说已经用白布包扎好了,但仍有鲜血叭嗒叭嗒往下滴,遇到这种情况,倘若不往伤口上洒点盐,实在过意不去:“哎哟,是谁误伤了黄大教头的耳朵,这也太不小心了吧!”
“是我!”
花云英忽然笑着凑了过来,大大方方的承认道:“你说的一点没错,确实是太不小心了,本来是想打烂狗头,结果却误伤了狗耳朵!”
吴益闻声回过头来,下意识的看了看紧缚在她手上的油浸麻绳:咦,你一个阶下囚,当着十几个虎视眈眈的弓弩手,不给他们的队官留一点面子,这样真的好吗……
此时头顶的圆月已经悄悄隐身到云朵里去了,而少保府的大火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依然在无比愤怒的燃烧着,隔这么老远都能闻到浓郁的烧烤味儿,看来不把刘光世的家底折腾干净,今夜不会善罢干休了。
刘光季焦急的望着花云英,这个贼婆娘,明明已经沦为阶下囚,却像没事人似的谈笑风生,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估计刑讯逼供这一套,对她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一想到兄长临走之时下达的死命令,他就一个头两个大,为了能够尽快得到答案,眼下只好放低姿态了,于是客客气气的催促道:“花班主,本官已遵照约定,平安将令侄女送出城去,可否如实奉告,尔等究竟为何人指使?”
花云英笑了笑:“是不是我说是谁,你就一定相信是谁?”
啊!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想随便说个名字搪塞过去吗?
刘光季突然感觉有点不妙,像是一脚踏空了似的,慌乱之中急忙扭头望向吴益。
咦,你俩红口白牙谈好的买卖,看我干什么?
吴益本来没想掺和他们之间的事儿,不过既然这个纨绔子弟无助的向他求援,那就受累指点一下迷津吧:
“当然不能说什么,就信什么了,不过,凡事都讲究合乎情理,只要花班主有理有据,能够佐证自己说的全是真话,刘机幕并非不明事理之人,焉能不信?”
其实他所谓的指点迷津,不过是最平常的道理,就连黄炳成那种满脑子糨糊的粗汉都能无师自通,按理说刘光季并不笨,为何还需要别人给他送脑子?
究其原因,主要是今晚之事闹的实在太大了,他满心患得患失,一时之间乱了方寸,直到听了吴益这番话,这才慢慢镇定下来。
“吴队将所言极是!”
他正了正头顶上的冠帽,打起官腔:“女犯无需多虑,尽管如实招供,本官自会依理明断……”
然而,花云英却卖了个关子,并没有立刻说出幕后主使的姓名,而是让他们先去找两样东西。
“究竟是何物什?”
刘光季皱着眉头问道。
花云英的双手被紧紧的缚着,费了老鼻子劲,才从脖子上摘下那枚青白色的竹符:“这是我们双方的信物,另外一半在一个死人身上,找到它,合符之后,我再告诉你们谁是幕后主使。”
“死人姓字名谁?”
“齐大彪。”
这三个字一出口,在场之人都一脸迷惑,吴益更是疑窦丛生,之前听张世安说过,她们和齐大彪都是绿林中人,彼此以师兄妹相称,本以为同是太行忠义保社梁小哥的人,如今看来,双方需要合符才能验明各自的身份,自然应该分属不同阵营,也不知道这个齐大彪,究竟是什么来头。
刘光季可没他想那么多,只想着尽量满足要求,尽快揭开谜底,正要命黄炳成去取那件捞什子,不料花云英又附加了一条,让他们顺道把齐大彪左手的大拇哥剁下来……
齐大彪就埋在城外的漏泽园里,那是一座刚修筑起来的新坟,十分醒目,黄炳成按照花云英描述的大致方位,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
等他把两件物什拿回日更宅的时候,天光早已大亮,少保府的大火也已经接近尾声,可惜成千上万的士卒和百姓,忙活了整整一夜,最终却只保住了最外围的两个小偏院几十间物舍,府内所有藏库全部化为灰烬,刘光世心疼得死去活来,当然,也恨得咬牙切齿……
“老幺!究竟是何人所为?”
他灰头土脸的跑到日更宅,见到刘光季,劈头盖脸直接催问结果——在此之前,他虽然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但这事儿不能臆断,必须拿到证据板上钉钉,否则,将来兴兵复仇就会师出无名!
刚刚得知真相的刘光季已经完全懵逼了,因为这个幕后主使,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光是他,连吴益也觉得不可思议,简直就跟做梦一样,但人证,物证,铁证如山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们不信啊。
刘光世见老幺嗫嚅半天,难以启齿,忽然意识到结果可能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忙问道:“难道不是泼五?”
泼五就是泼皮韩五,韩世忠年轻时候的绰号。刘光世私下里从来没提过他的大名,除了憎恶之外,可能还有畏惧心理在作祟。
“非也。”
刘光季干涩的嘴唇里,勉强挤出这么两个字。
“哦……那是何人?”
不知道为什么,刘光世得到否定的答案,紧绷的神情反而松驰下来。
事实上,在他的潜意识里,压根儿就不想与韩世忠为敌——毕竟那泼皮韩五不光自家凶悍,而且深得皇帝恩宠,要是真刀真枪的硬干,未必能报得了大仇。
吃柿子嘛,谁都想拣个软的,这个,嗯,可以理解……
刘光季没有即刻回答,而是适时递过来两个竹片和一截发乌的手指头。
刘光世立马吹胡子瞪眼,断喝道:“说!”
刘光季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低级错误,兄长大字不识一萝筐,给他看哪门子竹符和刺字啊!
“喏!”
他战战兢兢的答应一声,赶紧说道:“这枚竹符是双方的信物,一半内写梁字,另一半内写岳字,两符相合,左右竹缝之处,分刻忠义传家与尽忠报国,此外,大拇指所刺乃‘京湖宣司亲兵’六字……”
京湖宣司?
刘光世愕然一惊,京湖宣司是京西湖北宣抚司的简称,刺客的幕后主使,难道是岳……岳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