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诚虽说一直干的是缉贼拿盗的差事,但毕竟是世家子弟出身的文吏,最擅长的是嘴皮子和笔杆子。若单论胆量,别说和刽子吴那种胆子上长毛的家伙比了,就连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李小宝都能碾压他。
刚才刽子吴悬刃枭首之时,他只看了一眼便惊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跑回屋子里,小便失禁了都不知道,直到刽子吴伟岸的身躯站在自己面前,心里才算踏实一些:
“刽子吴,今晚是不是凶多吉少了?”
“什么凶多吉少?”
吴益随手抹了一把刽刀上的血迹,瞪起眼睛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他的话音刚落,忽听墙外人声鼎沸,战马嘶鸣,铁蹄踏踏之声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毋庸置疑,这是有大队人马朝日更宅赶来了。
“救兵来了!熊大熊二搬救兵来了!”
李小宝扒住门房后墙的栅格木窗,飞快地往外瞅了一眼,颤抖的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惊喜一一自打举刀砍向仇人之后,他就已经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本以为今晚必死无疑了,没想到竟然绝处逢生,也算是苍天有眼。
熊大熊二?
吴益稍感意外,难怪刚才场面如此火爆,一向喜欢凑热闹的两兄弟,却一直没有拋头露面,原来是去搬救兵了。
此刻熊氏兄弟各骑乘一匹快马,已经率先冲至日更宅前面,与他们并驾齐驱的是右翼第三管将张世安,后面紧跟着驻扎在罗城里的骁骑营五百悍卒。
黄炳成的百人牙兵队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又被数倍于己的骁骑营团团围困在方寸之地,除了乖乖弃械纳降,别无它路,是以张世安没费吹灰之力便解了吴益等人之围……
“老张,幸亏你来的及时啊,不然兄弟这回真就悬了!”
风波平息之后,吴益热情的把张世安请到自己独居的寝屋里,准备正式向他致谢。
张世安与已经挂了的黄炳成一样,今晚也是头戴兜鍪,外裹铁甲,腰里悬着三尺利剑,上上下下披挂得十分齐整,与以往不同的是,他那张刀疤大脸黑得像锅贴,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他一直瞪着李小宝手里仍在滴血的硕大头颅,默不作声的看了好一阵子,突然大喝一声道:“来人啊,把熊大郎和熊二郎给我押进来!”
出言一出,吴益暗自吃了一惊,不会是要翻脸吧?
门外有人高声应了个喏,熊大和熊二即刻就被推了进来,油浸麻绳将这俩兄弟捆得像个大粽子,显然他们早就已经被张世安的亲兵给控制住了。
熊大走进来的时候,哭丧着脸冲吴益喊道:“军头,您可得替俺们做主啊!”
身后的熊二猛的用膝盖顶了他一下,斥道:“你废什么话!自家军头不替自家人做主,难道替外人做主?”
吴益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转头问张世安道:“老张,这哥俩究竟犯了什么错,值得你大动肝火?”
“什么错?”
张世安大脸上的刀疤快速抽搐了一下,粗声粗气道:“哼,谎报军情的死罪!”
不是去搬救兵吗,谎报哪门子军情了?
吴益狐疑的望向熊二,这小子看似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实则一肚子花花肠子,不用问,一定是用什么诡计把张世安骗过来的。
一问熊大才知道,原来他们根本不是打着解救吴军头的旗号去搬救兵,而是谎称日更宅被上百名造反的贼兵围困,向夫人有生命危险云云。
张世安一听就急眼了,二话不说,立马率领距离最近的骁骑营奔袭而来,到了现场一看,所谓的造反贼兵,原来是少保府的百人牙兵队,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等到瞅见黄炳成那颗人头的时候,基本上可以直接晕倒装死了。
要知道,黄炳成可是刘光季的友婿连襟,杀了他等于是公开和刘家人翻脸,刽子吴这次总算如愿以偿把大天捅破了,本来跟自己没多大关系,结果却糊里糊涂的被熊氏兄弟拖下了水……
吴益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说歹说才说服张世安先放了熊氏兄弟,等到众人都退出去之后,这才和他推心置腹道:“老张,事到如今,兄弟我就不瞒你了,太平州设伏之事,岳侯已然知道了,我看你还是早做打算吧!”
张世安瞪着一对牛眼,冷冷的看着他,忽然一字一顿的问道:“告密之人就是你吧?”
“没错,是我告密。”
明人不做暗事,吴益没打算矢口否认。
张世安冷笑一声道:“果然不出所料!”
昨晚一个负责城门守卫的心腹亲信秘密向他禀告,说是刽子吴天黑之前单骑出了城,当时他就预感到可能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一直在日更宅等了半宿都没见回来,第二天遣人来问仍是人影皆无,如果不是刘光季紧急召集军中将佐议事,他接到刽子吴已经回来的消息,早就跑过来了。
“刽子吴,你虽说是本营队将,但我张世安一直拿你当自家手足兄弟看待,你擅自向岳侯告密,可想过置我于何地吗?”他依然紧绷着刀疤脸,语气也没以前那么友善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
吴益笑道:“老张,刘少保已经自身难保了,你没必要在他这棵树上吊死吧,等这件事情过去了,我保你……”
张世安没等他说完便冷笑一声打断道:“保我?你还是先保住你自己吧!”
他陡然起身,在屋子里来回疾走了好一阵子,突然大嘴凑到吴益耳边压低声音道:“就在一个时辰前,刘光季紧急召集了诸军将佐,你知道他要干什么吗?”
“干什么?”
吴益瞅他表情甚是怪异,有点机械的重复道。
张世安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翻着大眼皮反问道:“你不是已经向岳侯通风报信了吗?”
“是啊,怎么了?”
“那他为什么还要在临江水寨的渡河驿馆下榻?”
“你说什么?”
吴益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张世安详细解释了一翻才弄清楚,原来随行护卫岳侯的五百背嵬军士卒,不光没有调转船头返回去,反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干脆在部落军的眼皮子底下安营扎寨,这也太不把刘家军当回事了吧!
刘光季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只能按照事先拟订好的第二套方案执行,立即召集部落军将佐,布署陆地袭杀事宜,如果不是突发眼前这档子事,张世安的右翼第三将已经在赶往临江水寨的路上了。
“老张,关键时候你可不能站错队啊!”
吴益及时提醒道:“朝廷早就有心褫夺刘光世的兵权了,如今只要岳侯跑到御前告上一状,朝廷必定治他的罪,你何必跟着刘光季和靳寒他们蹚这趟浑水呢?”
张世安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其实凭心而论,他压根儿就不想与圣眷正隆的岳侯为敌,只不过端的是老刘家的饭碗,没得选而已,如今贸然被牵涉到黄炳成被杀这档子事里,就算跳到黄河估计都洗不清了。
嗯,刽子吴说的有一定道理,这个时候还真得弄清楚何去何从,他想到这里,忽然抬起头道:“靳寒可能已经率领本部人马奔赴临江水寨了,你觉得岳侯的几百背嵬亲兵能抵挡住五倍之敌吗?”
岳家军的背嵬亲卒战斗力强悍,这是不争的事实,若说能以一敌五,恐怕就太夸张了吧!
事实上别说张世安不相信,就连吴益都有点怀疑,但是考虑到岳侯是何等样人,他既然敢以区区一营兵力直捣人家的老巢,自然有十足的把握,想到这里,笑道:“老张,什么以一敌五?你的右翼第三将在后边来个临阵倒戈,岳侯不就可以稳操胜券了吗?”
岂料张世安听了这话,立马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不不不!刘少保待我兄弟不薄,我张世安断然干不出来那种事情!不光不能临阵倒戈,刘机幕命我出兵的军令,也是势在必行!”
他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安静得只能听到两人呼呼的喘气声。
吴益冷眼瞅了良久,算是看清楚了,张世安虽是强盗军贼出身,但骨子里并不坏,小事可以稀里糊涂随波逐流,然而真遇到大事,却能固守住做人的底线,这就十分难得了……
吴益暗自感慨了好一阵子,最终长长舒出一口气,上前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老张啊,看来你是个老好人,谁都不想得罪,那好吧,我就赠予你一个两全其美的锦囊妙计!”
“什么锦囊妙计?”张世安顿时来了精神,急道:“刽子吴,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快说快说!”
吴益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忽然用手一指北面的内宅,笑道:“向夫人就在里面住着,今晚外面肯定兵凶战危,谁能保证她老人家安然无恙?”
张世安愣了愣,向夫人在州城,而岳侯在临江水寨,中间隔了十来里路,就算部落军不能袭杀岳侯,也不致于把战火烧到日更宅吧!
他低头寻思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原来刽子吴是想让他打着保护向老夫人的旗号,公然违背刘光季的军令,拒绝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