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草市杂货铺里走出来的小阿花,居然是一个会说话的假哑巴!
躲在暗处偷窥的吴益不禁瞠目结舌,等到看清楚与她携手同行的女伴,就不只是吃惊了,而是疑窦丛生。
眼前这个年方二八的小娘子,肤若凝脂,面似桃花,颦颦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和洁白的小虎牙,真真是迷死人不偿命的俏丽佳人。
吴益并不是质疑她的美貌,而是在乍看之下,她竟与齐英社班主花云英有七八分相似之处,只是眉宇之间少了些许成熟干练之气,多了几分稚嫩青涩之感,除此之外,一身黑白分明的劲装打扮,与其它齐英社女子并没什么两样。
莫非她就是花云英的妹妹花云蕾?
果真如此的话,问题就来了,她和小阿花是什么关系?小阿花为何要假装哑巴?
此前李小宝说小阿花是个孤儿,被人贩子从濠州拐卖到太平州,这个说法显然站不住脚,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不仅不是孤儿,而且很可能是有预谋的混入日更宅,至于究竟意欲何为,恐怕只有背后主使之人才会心知肚明……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小姑娘已经穿过三丈多宽的铺前横街,转瞬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吴益仔细哨探着她们最后消失的地方,那是一座雕梁画栋的三层木制阁楼,门前竖着两排用以隔绝行人的黑红大杈子,四个头戴方顶巾、身穿绸衣紫衫的门僮,叉手躬身侍立在台阶两侧,楼头广宇飞檐之下,摇曳着数面酒家旗幡,上书“太平楼”三个斗大墨字。
显而易见,两个小姑娘逛完沿街商铺,正赶上饭时,直接奔太平楼吃午食了。
如此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场所,人均消费一定不低,一个连铜镜都买不起的小丫鬟,一个捧着铜钵讨赏钱的街头艺人,两个穷棒子哪来的闲钱大吃海喝?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最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有人请客。
这位请美女吃大餐的土豪,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他心里怪痒痒的,很想进去瞅一瞅,可惜身无分文,就算一时混进去,也很快会被赶出来。
正在饥肠咕噜的瞎逑寻思,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不用回头看就知道一定是韩诚。
这小子藏身在杂货铺的犄角旮旯里,怀揣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等候了大半晌,结果追撵之人并没有如期而至,被人遗弃的滋味不好受,只得讪讪的走出来自投罗网。
“我肚子饿了,没力气踢烂你的屁股,这样吧,你请我吃顿大餐,权当赔罪,如何?不过先说好啊,鱼羹汤饭就免了,咕叽咕叽一大碗,撒泡尿又饿了,要吃就到对面的大酒楼里,先尝尝他们的招牌菜,再来份东坡肘子,或者鼎煮肥羊也行……”
吴益眼睛一直盯着对面的大酒楼,叭唧叭唧的过着嘴瘾,看似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满脸写着五个大字:我、要、敲、竹、杠!
韩诚苦笑着抱怨,刽子吴啊刽子吴,你说你在哪儿吃不好啊,专门挑这种死贵死贵的大地方。
要知道,太平楼可是当地首屈一指的高档食府,出来进去的不是州官、将军,就是富商、土豪,消费门槛高得吓死人,说是日进斗金一点都不夸张,这种场所岂是下吏走卒之流光顾的?
无奈,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被他踢烂屁股,还不如花俩钱儿消消灾。
韩诚摇头嘟囔着,从腰里解下装钱的细绢口袋,在手里仔细掂了掂,踅摸着最多只有五六百文,这点小钱别说吃人家的招牌菜了,就算是挑里面最便宜的饭食,两个大男人能不能填饱肚子都未可知。
说句实在话,下里巴人到那种挥金如土的地方吃吃喝喝,看似风光无限,其实纯粹是打肿脸充胖子,自取其辱。
两个人刚往前走了几步,忽见一顶蓝帷小轿颤颤巍巍的停在酒楼门口,稍顷,从里面钻出来一个身着澜衫的中年男子,三十岁左右,细眉长眼,白白净净,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股四平八稳的官宦之气。
韩诚乍见之下,二话不说,立马拉着吴益躲了起来。
吴益甚是诧异:“撞见鬼了?”
“不是鬼,但比鬼更可怕!”
“谁?”
“权录事参军孔彦章。”
孔彦章?
吴益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他不是太平州院的最高行政长官吗,怎么独自一人在这种地方出现,难道是微服私访?
不过,既便是微服私访,那也是准备打老虎,跟一只苍蝇有什么关系,一个小小的弓手都头至于吓成这样吗?
“好你个韩诚,不会是做贼心虚吧,好端端的,怕什么顶头上司?”
韩诚赶紧竖指嘘了一声,四顾环望,行人寥寥,并没有什么人偷听,这才悄声说道:“这位孔司录别看人长得面善,心眼可是不少,特别能算计,最喜欢耍阴谋,若是在太平楼里撞见他与什么人私会,指不定日后惹出什么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哦,对了,知道他为什么非让你暂权刑堂执事吗?”
快到嘴里的东坡肘子,啪叽一下掉进下水道里,搁谁不肉疼?
不过与饕餮大餐比起来,吴益更感兴趣的是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想知道答案,就得跟我走!
他就这样被韩诚牵着鼻子,连哄带骗的拖到附近一家大众消费的分茶食店里。
所谓分茶食店,其实并不卖茶,不过以茶为噱头而已,里面既有羹汤,面食,也有肉鱼瓜蔬之类的荤素小菜,全都是提前烹制好的,吃之前用鼎锅一加热,来之即食,一点都不耽误功夫。
他们要了一份八糙鹅鸭,一份软羊焙腰子,一份虾玉鳝鲜辣羹,外加两大碗棋子面,和一坛当地名酒齐云清露。
韩诚显然是看着口袋里的钱点的,仅仅一坛齐云清露便花去了二分之一,总共五百六十三个绍兴通宝,一个大子都没剩下。
吴益瞅着面前满满一碗浑浑噩噩的浊酒,皱着眉头道:“什么齐云清露,这玩意看上去就像马尿,能喝吗?”
韩诚正要去挟一块糟鸭肉,听了这话,赶紧放下竹箸,伸手把酒坛子揽住,眉开眼笑的说道:“马尿当然不能喝了,我就勉为其难都替你喝了吧!”
喝马尿都能这么开心?这都什么世道!
吴益疑惑着端起面前的浊酒,刚入口略微有点糟糠的味道,不过酒过咽喉之后,突然变得清冽爽滑起来,仔细回味,竟有香醇甘饴之感,也不知道八百年前的造酒匠人是如何做到的。
当下追悔莫及,正要抢回来,韩诚笑道:“刽子吴,喝酒容易误事,明日就要刀决死囚了,你可不能学老魏头啊!”
吴益怔了怔,随口问道:“老魏头是谁?”
“你目前暂权的刑堂执事,本来是人家的职差,”韩诚一边大块朵颐,一边抹着油嘴说道,“上次处决一名死囚,他在临刑之前多贪了几杯,据说喝的就是齐云清露,下刀子的时候失了准头,一连砍了数刀才把人头剁下来,当时人犯鬼哭狼嚎,声震天地,围观的州城百姓都吓傻了!”
话音刚落,就听哗啦一声响动,吴益高举着的竹箸掉进了滚烫的辣羹汤锅里。
韩诚正伸着脖子说得起劲,猝不及防,当即被溅了满脸汤汁油花,他抹着脸表示不满:
“刽子吴,你怎么了?”
吴益惊愕的表情似乎定格住了,一动不动的僵坐在那里。
原本以为孔彦章指名道姓让一个大头军卒临时充任刽子手,可能会是什么陷阱或圈套,没想到竟然是因为出了斩刑事故。
当着成千上万的州城百姓,连砍数刀才把脑袋剁下来,刀决秒变凌迟,这也太恐怖了!
自己之所以专门跑到州牢看人犯,不就是担心明日在斩刑台上失手吗?看来还真是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韩诚摇着头,叹气道:“唉,本来不用你刽子吴亲自出马,只要老魏头临刑前不喝酒,或者让他的儿子代劳也行,可惜孔司录这个人疑心太重,说老魏头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儿子学徒三年,一个人头都没砍过,失手的可能性更大,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可不想重蹈前任录事参军的复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