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身绫罗绸缎的人转过身来,陆无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惊诧道:
“哎呀!这不是吴兄么?”
“陆贤弟!”
二人心潮澎湃,紧紧的抓住了对方的肩膀,仔细的打量着对方。
“来来来,陆兄弟,快坐下说,坐下说!”
二人应声坐了下来,陆无双急忙开口问道:
“吴兄啊!还记得瓜州古渡分别至今,也已经数月了!没曾想又能再见你,还是在这个荒郊野岭的地方,你家不是在南京城麒麟门世代为商么?如何就来到了此地?”
吴有财冁然大笑道:
“哈哈!这说来话长了!要不是陆贤弟在北京城救了我一命,我怕是早就死于闯贼之手了!瓜州古渡分别后,我曾让你有事来麒麟门找我,你也没有来过!后来我听说清军入了关,闯贼又逃到了陕西,张献忠还在四川作乱,我大明江山显然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你说国家要是没了?纵然留着万贯家财又有何用呢?索性我把世代留下的家财全部捐给左大帅的军队了!只为置购一些兵马粮草抵御贼寇,如此也算为大明江山尽了我的绵薄之力!”
说到此处,陆无双不禁激动的赞赏道:
“吴兄轻财重义,且重的不是人间的小义,而是国家的大义,实在是让人敬佩!你又为何……”
陆无双刚要继续往下说,就被吴有财打断道:
“你是想问我为了在此当了驿丞?”
“嗯!”
“来人啊!准备一些酒菜,我要和陆贤弟痛饮一番!”
陆无双实在是饿了,于是他并不拘礼的答道:
“不瞒吴兄您说,我已经好多天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多谢您还如此招待!”
吴有财连忙摆摆手道:
“哎呀!陆贤弟说的哪里话,太见外了,你我兄弟一场,也是缘分使然……”
客套了一番,才回归正题道:
“是这样的,因为我捐出了钱,所以左大帅为了感激我,要给我官位,却被我婉言谢绝了,是因为我不像陆贤弟这般的年轻才俊,在下吴有财一不能文,二不能武,若是为官,岂不是帮了国家的倒忙?后来左大人说这庙岭县驿丞一职有所空缺,这是个比较清闲的职务,我推辞不掉,就答应了。我想三军将士奔赴前线保家卫国,我便在此任个小职,也许不能为国家分担多少忧虑,但我也算是求了个心安……”
说到此处,吴有财语气有些低沉,也有些感伤。
陆无双连忙劝慰道:
“原来如此,吴兄何必感伤?你如此的爱国情切,我等实在是羞愧难当,如若天下人有吴兄一半的心思,大明王朝也不至于此啊!”
吴有财摆摆手道:
“陆贤弟抬举了,我世代经商,只知道钱的重要,未曾体会过国家的重要!若不是时局动荡,我怕是一生都不会明白,对了!陆贤弟,你怎么也来到了此地?”
陆无双叹息道:
“我是奉南京史阁部之令,来武昌城面见左大帅,劝谏左大帅无论如何要扼守武昌城,还带了史阁部的亲笔信,没曾想左良玉将军已经搬师去了九江城,我只好原路折返,再赶往九江城!”
“你已经去过了武昌?难道左大帅搬师去了九江城?”
吴有财的语气惊诧不已。
“嗯!难道你不知道这事?此地离武昌城那么近?”
陆无双大惊失色,比吴有财更为惊讶!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还一无所知!”
陆无双解释道:
“就在几天以前吧,对此我也是十分费解!”
吴有财一拍脑门,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说道:
“左大帅怎么能撤兵呢?这要是贼寇南下,武昌城不就拱手相让了吗?真不知道左大帅是作何考虑的?”
陆无双连忙点头道: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听守城的兵丁说,左大人搬师是为了在九江城与贼寇决一死战,只不过现在还不知道等来的到底是贼还是寇!”
吴有财一拍案桌激愤道:
“糊涂呀糊涂,留下武昌空城,是我们自己拱手把国土送给敌人了啊!”
陆无双道:
“也不是空城,听说左大帅的儿子左少帅还在武昌城内!”
吴有财听了这话,愤怒的情绪顿时全无,而是满腹狐疑反问道:
“少帅左梦庚还在武昌?不能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左大帅的用意是什么?难道不怕贼寇南下吗?”
陆无双摇摇头道:
“我也猜不到他的用意,难道是以少帅镇守武昌城为诱饵,以此来迷惑贼寇,待贼寇直扑武昌的时候,大帅再从九江出兵,对贼寇来一个反包围?”
吴有财道:
“陆贤弟说的有理,不过大帅为何搬师九江城呢?九江城可不近啊,万一到时候远水救不了近火,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再说这镇守武昌的可是他的亲儿子左梦庚,冒这么大的风险,万一出点问题,左大帅难道没有想过……?”
陆无双道:
“吴兄,正是因为九江城远,所以这个假象才真实,让贼寇误以为左大帅是惧战,所以避其锋芒!
至于让左梦庚镇守孤城,道理也很简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当然了,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
吴有财将信将疑道:
“陆贤弟说的不无道理,只是……”
话未说完,只闻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吴、陆二人抬眼望去,原来是驿卒端来了酒菜。
“来来来!陆贤弟舟车劳顿,一定是饿了,我们边吃边聊!”
陆无双连忙拱手道谢:
“好!多谢吴兄,吴兄您方才欲言又止,是想说什么?”
吴有财举起酒杯,二人对饮了一杯,这才缓缓答道:
“如果真如陆贤弟所说的这样,虽然战略上十分冒险,倒也不失为一种选择,我就是害怕吴大帅的本意并不是如此啊!”
一听这话,陆无双突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只感觉一股凉气透过脊背,脸色瞬间苍白而又凝重。
“吴兄,你的意思是……”
陆无双不敢继续想象,也不敢继续说下去。
而吴有财却斩钉截铁道:
“陆贤弟,言出吾口,入于汝耳!左大帅搬师九江城,定是秘密走的水路,以至于我在这庙岭镇都一无所知,他为何对自己人都如此隐瞒?
再者说了,左大帅也算是一代名将,岂能不知武昌城战略地位的重要性?未曾和贼寇交手就撤军,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猫腻啊!”
此言一出,彻底粉碎了陆无双心中的幻想,见吴有财如此坦诚相待,他急忙道:
“吴兄,听说半年以前,闯贼攻破潼关,即将兵临北京城下的时候,崇祯爷曾多次对左良军下进京勤王的诏书,而左大帅却置之不理,阳奉阴违,直至北京城破,崇祯爷龙驭上宾,他也未发一兵一卒!”
吴有财无奈的点了点头道:
“是呀,你说的不错,如果左大帅和江北四镇的兵力能够及时进京勤王,闯贼要想攻破北京城,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可是大家都在保存实力,彼此之间还有所提防,所以便眼睁睁的看着闯军入主北京城,看着自己的国家陨灭,皇帝殉国!
可皇帝的死并没有唤醒他们的良知,眼下都到了这步田地了,随时面临着亡国的危险,哪怕是血战而死,总会青史留名,也比当缩头乌龟主动退避要好得多,如此这般既愧对祖先,也愧对后人啊!”
陆无双叹息道:
“我实在不愿相信左大帅是消极避战,想当初崇祯八、九年的时候,我不过还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就曾听说左大帅屡败闯贼的英勇事迹,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
后来不知为何,逐渐的拥兵自重,骄横跋扈,手下的军队也是纪律松散,就算是敢于抗贼,怕也是没有当年的战斗力了!”
吴有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
“是啊,在崇祯九年以后,左大帅与李自成的交手过程中几乎无一胜绩,手下的军队也逐渐开始害怕闯军,况且这么多下来,清军和闯军都是身经百战,而左大帅的军队早已久疏战阵,怕是都快忘了怎么打仗了!”
陆无双也饮了一杯愁酒:
“如此说来,左大帅此举很可能真的不是什么诱敌深入之策,而是消极避战啊,只为了保存实力吗?
虽然说无论是清军还是闯贼,士气都比我们高昂,战斗力都比我们的军队要顽强,难道为此我们就不打吗?就忍心看着国家的土地一片片的沦陷?连神山的鹦鹉都知道“尝居是山,不忍见耳”的道理!我们就不能为了国家再做一番挣扎吗?”
陆无双的连续发问充斥着绝望的气息,吴有财也感同身受,劝慰道:
“贤弟,你相信大明王朝的命运已经油尽灯枯了吗?这也许是天命……”
没等吴有财说完,陆无双就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天命又怎么样?难道不可违背吗?王荆公不是说过天命不足畏吗?”
吴有财露出了一丝苦笑:
“王荆公是说过天命不足畏,那他自己的命运又如何呢?”
陆无双沉默了,天上还挂着几点残星,酒也被风吹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