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扬州城西北郊外保障湖,四桥烟雨,石壁流淙,每当春夏之交桃红柳绿,缤纷烂漫,美不胜收。秋冬之际虽百花凋谢,然不乏一种静谧的美感,故有诗云: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
信步走在湖中的长堤上,两岸尽是萧条的树木,陆无双的心里百感交集。
“今天便是中秋佳节,你是否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风拂湖面的水声没有给他答案,他漫无目的的走过了长堤,再走过岸边的小路,猛然抬头望去,眼前俨然一座阁楼,在秋风中遗世独立,匾额上三个秀逸的行书大字,写着“望春楼”。
“怎么如此的凄冷?”
“也难怪,今天是万家团圆的日子,自然是没有人来这里!”
他自问自答着,迈进了阁楼,与之同行的还有鱼贯的清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上的楼梯,除此之外,更无他物。
“都说高处不胜寒,不如上去看看吧!”
抬起的脚刚准备踏上木质的楼梯,便闻楼上穿来一阵脚步声。
“噔!”
“噔!”
陆无双心中一怔,连忙停下了脚步,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出现在楼梯的转口,放眼望去,只见一人五短身材,头戴一顶青色的瓜皮帽,八字眉,四方口,额阔顶平,白面短须,一副店小二的模样,头顶着个漆金的托盘,一举一动显得颇为滑稽。
陆无双又惊又喜,连忙恭敬礼貌的问道:
“小二哥,这楼上有人么?”
谁知那人并未作答,像是没看见陆无双一样,径直从他面前走过,正满腹狐疑之际,忽闻背后传来一声:
“快上楼吧,故人等你多时了!”
“什么?”
陆无双急忙回头,却只看见一个关门而去的背影,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待开门扫视四周,刚刚那人却不见了踪迹。
“如此轻功,是何方神圣?”
陆无双倒吸一口凉气,再回头望向刚刚准备踏足的楼梯,他的内心深处陡然而生一股敬畏。
“故人?”
“我知道你不会忘记!”
一番自言自语过后,他迈着沉稳的步伐登上木梯,这座望春楼楼高三层,就在陆无双行至两层半的时候,惊闻楼上琴声乍起,琴声低沉中透着惆怅,平缓中不失悠扬,像是穿过了落叶布满的长堤,穿过了秋风袭扰的巷弄,穿过了这人世间的熙熙攘攘。他会心一笑,对着琴声道:
“这是《广陵止息》!”
他驻足在二楼半的木梯,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双眼,正陶醉其中的时候,琴声戛然而止!
“嗯?”
很显然,他还沉浸在这《广陵散》的曲调中意犹未尽,无奈之下又迈开了脚步,登上了这最后的半截楼梯,这是需要勇气的,他既紧张害怕,又满心期待,害怕来自于爱,爱一个人才会怕一个人,这就是因爱而生畏。
他踏上三楼的那一刻,便怔在了当场,眼前尤其的空旷,空旷到只有两张八仙桌,靠东边的桌上有一壶酒,两只白瓷的酒杯,还有四五碟精致的小菜,这不得不让他想起刚刚那个顶着托盘下楼的小二哥。
西边的桌上只有一床古琴,当然了,还有弹琴的人,他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个背影,好似定格了整个画面,乌黑的长发,素色的长裙……,多少次在梦里曾梦到过这个画面,依然是那样的熟悉,现在终于见到了,却恍若隔世一般,这么近,又那么远。
“听到琴声为何驻足?”
“好一曲《广陵散》,怎么能不驻足聆听呢?”
“噢?你倒是说说看,好在哪里?”
她的语气尽显诘责的意味,感觉像是在面对一个陌生人,陆无双屏息凝神,佯装镇定道:
“琴声乃是心声之体现,所以才有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故事……”
她打断道:
“那我的心声,你能不能听见?”
“过于欢愉,过于悲伤的曲调都是俗气之人所崇尚的,最高境界的乐曲应该是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需要操琴者内心平静,心无旁骛的掌握这个尺度,而姑娘的弹奏恰到好处!”
“你好像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能,能听见,我能听见!”
面对着她的背影,陆无双的回答有些慌张。
“难得你还记得今天!”
“姑娘的话,我怎敢忘记!”
一听这话,她颇为气愤的责怪道:
“哼!你有什么不敢的,你都敢追杀我,还要捉拿我归案!”
此话一出口,陆无双大惊失色,随后便陷入了深沉的回忆,在大脑检索的过程中,他仿佛找到了一丝线索。
“傅姑娘!庙岭镇的那个黑衣人是你?”
“变化了一下声音,你就不认识我了,是么?这就是你所说的不敢忘记,我心领了!”
傅赟的语气透着委屈,也透着失望。陆无双手足无措,连忙解释道:
“没有,我想过!你怎么会出现在哪里?我只是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
“你不用说了,我并不怪你!”
“我……”
陆无双下了头,哑口无言。傅赟转过身来,被风吹凉的泪落在了起伏的裙摆上,她看着他,他却看着地,良久。
“无双!”
他缓缓的抬起头来,鼓足了勇气,直视着她的眼睛。
傅赟先在东侧有酒有菜的八仙桌落座,然后左手作出邀请的姿势,指着对面另一把椅子对陆无双道:
“请坐!”
陆无双移步过来落座,四目相对,她还是那样的出尘脱俗,二人不约而同的欣然一笑。
“你怪我吗?”
“我若真怪你,你觉得我还会来吗?”
陆无双又想起了南京城平民坊的那个命悬一线的夜晚,她越说不怪他,他越无法原谅自己。
“我会一直怪自己,在那样的生死攸关的时候,我居然先走了!”
“这个我更不怪你,反而很喜欢你的做法,因为是我让你走的,大丈夫的心里应该有更远大的追求,千钧一发的时候能断然割舍,是不容易的!”
“割舍?”
“难道离开我不是一种割舍吗?”
陆无双怔怔的望着她。
“我唯一怪你的,就是庙岭镇的那个夜晚,你可以心里尽是家国,你甚至可以忽略我,但是……你不能忘了我,你懂吗?不能忘!”
陆无双的心里起伏跌宕,百感交集,人间的这种感觉,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懂。
“傅姑娘,我……怎么敢忘!”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傅赟随即倒了两杯酒,端起了两个酒杯,陆无双从她手中接过了其中一杯,笃定道:
“好!驷马难追!”
“干了!”
在酒杯清脆的撞击声中,像是化解了一切的误会和埋怨。
“我想问你……”
陆无双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你想问我平民坊那一夜之后发生了什么?这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对么?”
傅赟笑着说道。
“你还是一样的聪明!”
“其实平民坊的那一夜,我很是担心你,不过在庙岭镇认出你后,我就放心多了……”
“赟儿,你这样说我真的是无地自容,应该是担心你,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在胡思乱想!”
“你叫我什么?”
“赟……儿……”
傅赟俏皮的答道:
“你的胆子可真够大的,不过我并不反感你这样叫我,平民坊的那一夜,我确实是被左良玉和钱谦益抓住了,不过他们看我是个女孩子,又不是马士英的派来的奸细,所以并没有对我怎么样,但也没有放我走,而是把我软禁了!”
陆无双不解道:
“他们怎么知道你不是马士英的人呢?而且我还逃走了,难道他们不怀疑吗?不审问审问?”
傅赟笑道:
“数月不见,没想到你也变聪明了呀,不过还有一点你没想到,你想想看,就算他们怀疑我是马士英的细作,又能怎么办呢?当时他们还没有和马士英撕破脸皮,所以他们并不会对我怎么样,如果杀了我,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若是将来情况有变,他们想找马士英讲和的话,反而断了自己的后路!
再者说了,我是不是马士英的人?他们不会随意猜测,而是选择了等等再看,等的结果就是你逃回去之后,马士英并没有什么做出明显的手段,也没有人来救我,于是他们心中便大概知道了我不是马士英的细作!”
听傅赟的讲述,陆无双如同亲临一般又惊又喜,心有余悸道:
“谢天谢地,这可能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那后来呢?他们就放了你吗?有没有逼问你什么?”
傅赟答道:
“当然不会放我走,问是问了,我只告诉他们我不是马士英的人,并没有告诉他们我是什么人,而他们也没有逼问我,这一点我也很诧异!”
“可能他们顾及你背后的力量吧,不想树敌太多!”
“可能是这样,之后我就很随他们被送到了武昌城,到了武昌以后还是被软禁着,就在我无计可施的时候,有一个人放我出来了!”
从傅赟的话风中,陆无双听出来了一丝特殊,配合的答道:
“谁啊?”
傅赟压低了声音,缓缓道:
“是梦庚!”
感慨的语气中藏着感激之情。而陆无双则愣在了当场,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些事,武昌兵丁宋万说左少帅迷恋上一位江湖女子、庙岭镇的巧遇、再到刚刚左梦庚放了她出来。这一切的一切联系在一起,无疑在暗示着,他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喜欢……你,对不对?”
陆无双吞吞吐吐的问道。
“你认识他?”
陆无双点点头:
“左良玉的儿子,也就是所谓的左少帅!”
傅赟能够察觉到,这句话有些许的醋意。
“也许吧,不过我不太喜欢他!”
陆无双沉默了,显然这样的回答,还不能让他心里满意,傅赟不知道吗?她当然知道,只是眼前这个少年不知道,聪明的女人永远不喜欢明确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