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禅院钟声早,南园桃李花落尽,春风寂寞摇空枝。陆氏主仆二人早早的起床了,与其说是起床,倒不如说是一夜无眠。
山寺日高僧未起,看来名利不如闲。可偏偏身逢乱世,京郊古寺也难保永世太平。
天至寅时,太阳还没有升起,只见远山尖处微微放些光亮,寺外的花草树木都还蒙着一层薄薄的露水,远处的道路也还隐在了茫茫白雾之中。
主仆二人于大觉寺外的小路上分别,陆德从陆路返回故里湖北咸宁,而陆无双则要到通州渡口坐船,沿着京杭大运河的航线过沧州、临清、徐州、淮安等地到扬州,到了扬州,就离陪都南京不远了!
陆无双目送陆德消失在白雾之中,随后只身打马扬鞭,奔通州运河渡口而去......
通州渡口帆樯林立,船只纵横,有大如屏障的大福船,有小如蚱蜢的扁舟,远远的便看到一群光着膀子的脚夫在浅滩上卸宝船上的货物,陆无双牵着马走到了近前,向最近的一个脚夫喊问道:
“老乡,你们这挑的什么货呀?”
那脚夫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讲话的口音确是南方的腔调,一派江南软语:
“咳!这都是江南的粮食呀!北京城缺粮,刚好我们吴大户趁此机会可以发笔横财了!”
陆无双心中忿忿不平,嘲讽道:
“李闯贼前天已经杀进北京城了,崇祯皇帝已经给逼死了,你们还想发国难财,要钱不要命了么?”
那脚夫脸色突变,惊恐道:
“什么?皇帝已经死了!那……”
陆无双不耐烦道:
“那什么那,你们什么吴大户在哪里,我要见他!”
脚夫不敢耽误,连忙指着远处大宝船道:
“我家吴大户就在那条宝船旁边的小船上!”
陆无双将马系在一边,一个箭步冲上了木桥,直奔小船而去,陆无双脚力不凡,顷刻间一脚踏上了小船的甲板,小船忽地左右摇晃不停!只听见里面那人道:
“谁呀!那么不长眼睛,大爷的茶壶都翻了!”
说完,那人从船蓬里走了出来,看到陆无双站在船头,冷冷道:
“哪里来的贵客,竟如此不懂礼数!”
陆无双打量眼前这位大爷,约莫三十来岁,身高不过五尺,体格微胖,却精神健旺,皮肤略黑,却丰神俊朗,特别是那一双深邃刁钻的眼神,一般的人见了都难免有些后怕。
不过陆无双却面无俱色,凛然道:
“我并不是什么贵客,贸然登船,是来救你的命的!”
那人心中一怔,脸上仍然摆出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淡定道:
“救我的命?兄台不是在开玩笑吧!敢问我吴有财有何性命之危?”
陆无双正色厉声道:
“皇帝老儿都龙御归天了,你的命值几个钱?现在还想着发一笔国难财,不日大军南下,你可不是性命不保吗!”
吴有财神色慌张,惊恐道:
“你说什么?崇祯爷已经归天了?你说大军南下,谁的大军南下?”
陆无双冷笑一声,回答道:
“李闯贼已经杀进北京城,崇祯爷也自缢而死了,天下易主,现在已经是他李自成的天下了!李闯贼逼着百官筹饷,若是发现你这一船粮食,能放过你吗?”
吴有财如梦初醒,气的脚跺船板,咬牙切齿道:
“这些狗官也是罪有应得!现在皇帝死了,李自成、张献忠已成气候,关外还有多尔衮,这样一来大明王朝危矣啊!怕是只得依靠我们陪都南京了!”
陆无双本以为眼前是个酒囊饭袋之徒,没想到这几句话说的正义凛然,忧国忧民;不禁令自己刮目相看,陆无双随即问道:
“阁下是南京人吗?不知道南京城现在如何了?”
吴有财长叹一口气,说道:
“我家在南京麒麟镇,世代为商,估计此时南京城还不知道北京城破的消息,我也是方才听你说道,之前只知道闯贼行为猖獗,并不知道已经攻占了京城!”
陆无双答道:
“那阁下做何打算?”
话音刚落,吴有财一拍手,向众脚夫高声喊道:
“弟兄们,速速将粮食挑回宝船,咱们星夜回南京!”
众脚夫不知缘由,均愣在了当场,那领头管家小跑过来道:
“老爷,怎么回事!咱不马上就可以大赚……”
没等管家说完,吴有财怒斥道:
“蠢材!要钱不要命了吗?”
管家吓的一激灵,转身向众脚夫喝道:
“还不快挑回宝船!”
众脚夫才开始行动起来,数吨粮食一担一担开始挑回大宝船上。
吴有财向陆无双道:
“还不知道阁下尊姓大名,大恩不言谢,不然我等怕是要遭李闯的毒手了!”
陆无双淡淡道:
“吴老板言重了,在下京城陆无双,与那闯贼不共戴天,实属不忍再有人落入虎口!”
吴有财听闻连忙道:
“陆兄里面请,先喝点茶!”
陆无双跟随吴有财低头走进了船蓬,小船船蓬内一方紫檀木的四方低案,配上一套天青色的汝窑茶具,不过经过刚刚陆无双的一脚,茶具已经七零八落。
吴有财吩咐人换了套海棠红的钧窑茶具,重新沏了壶明前的西湖龙井,顿时茶香溢满了船蓬。
陆无双见状道:
“吴兄果然是讲究,都说家有万贯,不如钧瓷一片,这整套的海棠红,怕也是价值不菲了,配上这明前的龙井,真是妙极呀!”
吴有财笑道:
“果然是皇城脚下的人,见识不凡,在下佩服!”
陆无双一声叹息道:
“唉!国家山河破碎,这茶味也变的苦了啊!”
吴有财道:
“唉!陆兄你这又是何必!你刚说与那李闯有不共戴天之仇,在下还不明所以?”
陆无双眼眶微微泛红,低声道明了前因后果,吴有财听闻也是痛惜扼腕,深感同情。
吴有财道:
“此番陆兄下南京,刚好与我一同,在下世代处于南京,说不定能帮上一些忙!”
陆无双作揖道:
“那小弟在此提前谢过……”
吴有财打断道:
“哎哎哎!既然兄弟相称,就不必如此多礼!”
陆无双微笑道:
“好!我此去南京是为了找兵部尚书史可法大人,希望能劝说他拥立太子,重整朝政,整兵抵御闯贼,进而收复北京!”
吴有财点头答道:
“原来如此!史可法大人确是忠君爱国之人!你说拥立太子,如今太子何处呀?”
陆无双摇摇头道:
“太子朱慈烺乔装打扮逃出城了,下落不明!”
吴有财答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呀!我认为当前大明真正的敌人不是眼下的李闯,而是关外的满清呀!”
陆无双听闻,若有所思,心想这吴有财一介商旅,竟对时局有如此敏感的把控,不由心生佩服!随即答道:
“吴兄此言甚是,只是当下李、张流寇猖獗至极,朝廷不得不除呀!”
吴有财点头,举起茶杯道:
“陆贤弟年纪轻轻,胸怀报国大志,气宇不凡!愚兄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陆无双立马举起茶杯道:
“家仇国恨,寝食难安!我已将希望寄托于史大人身上,只望史大人能够上拥立皇帝,下引领百官,重振旗鼓,收拾河山!”
二人一饮而尽,茶杯才放下来,只听见船蓬外管家道:
“老爷,粮食已经全部挑回宝船,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吴有财高声答道:
“即刻出发!”
陆无双连忙一旁插话道:
“吴兄,我有匹马还系在岸边,待我去牵马!去去就来”。
船蓬外的管家耳朵可是灵光,听闻陆无双的话,立马道:
“陆先生不必去了,马儿已经吩咐人牵上宝船了,这几日的喂养您也大可放心,保证马膘不减!”
陆无双听闻道谢,坐下身来,心中暗自称奇,心想这大户人家的管家可不简单,犹如沙场的名将一样,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春夏之交的阳光,还不是那么燥热,众脚夫将粮食挑回了宝船,随着吴有财的一声令下,大宝船启程随着京杭大运河南下……
大小两只船同时起锚,吴有财和陆无双依然乘着小船,两条船倚靠而行。
桌上的清茶已换成了酒菜,几杯下肚,微风习习,陆无双心里百感交集,他想起了死去的爹娘,也想起了刚刚分别的陆德……
“贤弟,人生路漫长,当不念过往,着眼未来呀!”
吴有财好像洞悉了陆无双的心思。
陆无双举杯相谢,一饮而尽,答道:
“多谢吴兄,伶仃失意处,得吴兄一知己,足矣!”
吴有财同样也是喝尽了杯中酒,作揖道:
“贤弟心中藏着国家的安危,藏着光复大明的宏愿,此番同下南京,愚兄必当倾力相助!”
陆无双感激涕零,起身俯首道:
“如此,感激不尽!”
吴有财摆手道:
“哎哎哎!贤弟,此前说了既是兄弟,不必言谢!况且国家兴衰,匹夫有责,我吴有财也是责无旁贷!”
陆无双点头,夕阳的余晖渲染着红透的江水,陆无双倚在船头,望向远方,心中揣测着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