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前往莱昂的路上,我们的信使先生便发现,这位莱昂纳多阁下始终保持着沉默和沉思,同时也会时不时地拿出一本书翻阅,然后往上面写点什么。虽然他看不懂上面的文字,莱昂纳多也从未对任何一个人主动说起这件事,但在一旁观察模仿的信使就自行脑补出了一个结论:思考和阅读有助于提升自我。
如果让莱昂纳多知道了,那他的回复大概如下:吊死暴徒、坑害敌人、招兵买马、谋权篡位之类的事情,确实很需要构思密谋和浏览情报,所以信使说得没错。
这位信使好奇地看着这支车队中的人员,除了两名骑士打扮的人外,剩余的好像都是些平民,但他们的腰中都带着一把短剑或者是弯刀,可能并不太像他印象中“手无寸铁”的底层民众。而且他还注意到了一点,那就是车队中几乎所有人都对莱昂纳多言听计从、相当尊敬,除了那个一直被他叫做“我愚蠢的学生”的青年。这一点并不是很特别,平民中当然也有领袖,村长、市民代表,都是,而且也相当受人尊敬,但也仅限于一个地区和少数人,与贵族领主终究无法相提并论。
然而到了莱昂之后,信使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错了。十几个人把他视为领袖就得了,结果在这座卡斯蒂利亚最大的城市,也是名义上的都城内,他似乎有几百上千的拥护者或者合作者——在两天内,不下三十名商人拜访了莱昂纳多,不少工匠也找上了门,而且更令这位年轻信使大跌眼镜(虽然他没有)的是,他似乎是城内那个“工商联合会”的领导者,就算不是首领,那也是肯定是二号人物。也许真的就像宫廷那些贵族们所说的那样,莱昂纳多是一个“市井流氓大臣”。
“工商联合会”的大名在莱昂城内几乎无人不晓,因为这里超过八成的商人和工坊都是其加盟者,几乎垄断了这座城市的贸易中转和手工业。虽然不知道其积攒了多少财富,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每一个工商联合会的合作者就算没有发大财,但收入也至少会翻一倍。而且这个工商业联盟还在扩张,其在王国北部、西部的重要城市中都有设立分部。
而信使之所以知道这个总部位于莱昂的工商联合会,还是因为他在布尔戈斯的宫廷中不止一次地听到有莱昂贵族请求斐迪南一世强制接管这个高效而颇具规模的敛财机器——他们虽然看不起商人,也不屑于与平民为伍,但看到工商联合会能赚到如此多的财富,这让他们相当眼红,恨不得把这个组织的积蓄瓜分殆尽。当然,每一次都是以斐迪南一世的严辞否决告终。
为什么?因为工商联合会最大的合伙人,其实就是斐迪南一世,或者说是他麾下的精锐军团。国王很清楚这个民间组织的幕后的老板就是莱昂纳多,因为那位平民大臣早在他知晓前就向自己的君王坦白了这件事。这样一来,斐迪南一世不用担心这个民间组织会是强大封臣的工具,因为其首领莱昂纳多作为卑微出身的大臣只能背靠一手提拔他的国王,既然不用担心会成为反对自己的工具,而且因为工商联合会源源不断地为军队提供高质量的标准兵器、运输车以及威力强大的火炮,斐迪南一世自然也不会想要将这个有利于自己的军务后勤机器肢解,在莱昂纳多所能创造的所有价值被榨干前,他是不会卸磨杀驴的。
不过国王陛下看到了第一层,却没有看到莱昂纳多的真正布置——兄弟会。只要兄弟会不被真正暴露,莱昂纳多的基本盘自然也不会受到威胁。反而借着国王对工商联合会的保护,兄弟会的势力反而能够在阴影中不断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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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阁下,请问,这么多人究竟是……”看着莱昂纳多在这座贵族老爷们都管不过来的城市中几乎成为了“民间领袖”,信使的好奇心终于按耐不住了。
“嘘——”莱昂纳多突然将食指竖在嘴前,然后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这可不是我的功劳。他们可都是我奉陛下的密令组建起来的,并且有着不能透露的秘密。我的信使先生,我看你对陛下忠心耿耿且不与贵族勾结才告诉你的,千万不要外透,而且绝对别对陛下说起——他会以为你窃取机密而将你灭口的!”
“啊?!”信使惊呼了起来,然后极度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听到才送了一口气,“阁下,您将这样的重要秘密告诉我,这种责任——”
“哎,不能这么说。”莱昂纳多的神情顿时严肃了起来,“我是看在你和我同样卑微出身、同样一心一意效忠于陛下才透露一点消息的。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是,是。我明白了,莱昂纳多阁下!”信使拼命点头道,将莱昂纳多的嘱咐牢记在心,同时也对莱昂纳多的信任感到感激。他又补充道:“如果您有需要,未来,我信使胡安随时能够帮助您!”
“好,好。”莱昂纳多故作欣慰地点头道。这样一来,这个年轻信使就可以成为自己的重要消息渠道之一,专门打听王宫的消息,以及一些平民不能得知的消息。拉拢计划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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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在莱昂的事务也并不多,基本就是与这里的兄弟会成员重新会面,交流情报,做出最新指示就完毕了。但这一次,莱昂纳多还做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他要带走部分驻扎在莱昂的核心成员,将总部迁至马德里。同时,医院骑士团和其下属的雇佣护卫骑士团也要被调动至马德里。
一开始兄弟会成员有些不解,但在莱昂纳多进行解释后,他们便纷纷同意了领袖的意见。首先是因为莱昂纳多要前往马德里任职,这样更易于高效指挥;同时,马德里现在实际上是一片无主之地,宗教、族群和阶级杂糅,且没有各种贵族领主的干扰,有着非常大的可操作空间;最后,马德里是北方天主教王国与南方异教徒领地的交界处,对于一个志在“伟大”的组织来说,这里将成为一个重要的前进基地。当然,南方更富裕、雇佣护卫生意更好、商业交流更频繁,这也是一种驱动力。但这种庸俗的拜金主义怎么能用于解释莱昂纳多和他的兄弟会的动机呢?那当然是为了践行“捍卫正义、救济苦难”的座右铭而去筹集军费啦。
对于兄弟会成员,莱昂纳多还要用理想和大局分析来说服他们,但对于更加物质逐利的商人和工匠来说,商机和利润则几乎是唯一的驱动力。因此莱昂纳多也能将一部分工商联合会的成员拐到马德里,但肯定不多——商人也许会去冒险发财,然而工匠们就不太愿意随意搬迁了。
将具体搬迁的事务交代给一直在莱昂负责的鲍克斯后,莱昂纳多便带着车队朝波尔图前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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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克,很高兴又见到你。这次来得这么早?”在来到波尔图的港口不久后,莱昂纳多就看到了那个金发的大胡子船长,上前与对方握手问好。
“比你早半天。”弗兰克笑着答道,“我已经看到那艘船了,她可真漂亮。”
“俗话说得好,一个东西好不好用,先看颜值。”莱昂纳多开玩笑般地说道,“那么走吧。”
在几名兄弟会成员的陪同下,两个人很快就来到了停靠着那艘卡拉维尔帆船的造船厂旁。这艘卡拉维尔帆船长三十一米,桅杆高三十米,空重五十吨。流线型的黑色船壳配上白色的大三角帆,相较于那些外形粗犷的桨帆船简直就是艺术品。不过莱昂纳多最看重的,还是其最经济性和实用性。卡拉维尔帆船完全能胜任在大西洋上航行的任务,同时其吃水浅、体型不庞大的特点也让其可以近岸航行、进入河流。而且相较于桨帆船,卡拉维尔帆船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员操纵,船上有更多的空间可以使用,光这一点就可以让卡拉维尔帆船直接替代中世纪桨帆船,成为新一代的商船。
不过其不足还是有的,在内海或者是近岸航行时,风力过小会让其速度和机动性降低,而这也是一个风帆船没有迅速全面替代桨帆船的原因。
但莱昂纳多就不考虑这一点了,他之所以想要直接点出帆船科技树的原因,一是因为风帆总体性能确实更好,而且更省钱,另外一点就是他对于奴隶制的厌恶和唾弃。中世纪的桨手就是奴隶,无论是在西欧、南欧、东罗马还是北非皆是如此,而他蔑视着这个时代的野蛮。
“莱昂纳多先生,我亲爱的主顾。”一声叫喊从两人右边传来,只见这家造船厂的老板,卢德斯,此刻正满面红光地朝他们走来。看起来,这位老板对再见到这位下大手笔的客户非常高兴。
“卢德斯先生。”莱昂纳多微微点头并与对方握手,“希望这艘船的所有东西都已经调配好了。”
“那是当然。而且如果您和您的朋友日后要修理它,在我们这里也可以得到优惠。”卢德斯回答道,“不知您还有继续订购的意愿?”
“呃……不,卢德斯先生。我们虽有继续打算订购这种船,但我们之间的订单形式,应该转变一下了。”
“您是说在别的地方找到了委托船厂么?那可太遗憾了。”卢德斯原本兴奋的神情立刻就低沉了一些,但还是想要争取一下,“不过先生,鉴于您向我们提供了如此重要的创意设计,我们接下来的船只价格完全能降低。一百二十,不,一百一十第纳尔一条,您看如何?”
“听起来不错。但您误会我的意思了。”莱昂纳多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想和您建立长期的、独家的合作契约。您还有您手下所有的船工,专门帮我们生产这种风帆船。当然,您也可以接下其他业务,但一定要将我们下达的造船订单定为最优先级。”
“那您的报价是?”卢德斯再次兴奋了起来,因为在造过一次船后,他们对于卡拉维尔帆船的设计、材料需求和搭建模式就有了大致的印象,先前他们耗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才让其下水,最终还花了一个多月才将船体上的所有东西装配完毕。不过由于手艺逐渐熟练,他手下的船匠表示有信心在四个月甚至三个半月内就让其完成,当然,是做好准备的前提。
“一千第纳尔,四条船。”莱昂纳多报出了一个让卢德斯惊呼上帝的价格,并且让身后的人把一辆马车开了上来,一名车队成员从上面直接取下了一个有些沉的箱子,里面是什么不言而喻,“当然,剩下的钱,我们希望您能用于扩大船厂。如有需要,我们还能资助。”
“您需要我们怎么扩建?”卢德斯自然是对眼前的这位超级主顾的态度完全转变了,非常郑重地说道。有如此财力,卢德斯已经猜测,对方的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大贵族支持,说不定还是国王本人。这样一来,与莱昂纳多合作自己只转不亏。
“一个船坞。一个足以用来建造或维修六十米长、二十米宽大船的船坞。”莱昂纳多的嘴角似乎是因得意而微微翘起,“也许现在用卡拉维尔就够了,但我想要更大的船。”
卢德斯几乎是目瞪口呆,但还是缓缓地点了下头。这位顾客的野心是有多大啊,这么大型的帆船,是要载多少货物啊……他这是想开始垄断西欧的海上贸易吗?这难道是那位陛下的意思?不过一想到那位热衷于扩张的强势君主,卢德斯觉得确实有这个可能。
就这样,在一次性付完费用之后,莱昂纳多和卢德斯签署了两个契约。一个是造船订单和大船坞修建指标,另一个则是长期唯一优先级合作契约。
而在这之后,弗兰克船长带着自己一帮老水手和新来的小伙子们上了那艘卡拉维尔帆船。在学习、适应了两天船帆操控后,他们便直接开到外海里转悠了两圈。弗兰克船长对这艘漂亮的卡拉维尔帆船赞不绝口,并将其命名为“飞快号”。
之后,莱昂纳多让人把运来的两个弩炮运上了这艘卡拉维尔帆船,一架装在船头,一架装在船尾,同时给了他们一堆石炮弹和“希腊火”。莱昂纳多把自己半路上写下的说明书扔给了弗兰克后,便直接带着队伍离开了。至于他们怎么熟悉使用弩炮,打几发石炮弹练下手感,应该就够了吧?莱昂纳多如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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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波尔图停留了三天后,莱昂纳多便带着队伍离开了。而就在他离开的时候,他见到了自己的以为老病人,也算是在王国中为数不多能够说上话的贵族,葡萄牙伯爵努诺·门德斯。
“我的医生朋友,愿主在你的道路上保佑你。”伯爵用略带善意的笑容对莱昂纳多祝福道。
“也祝您身体健康,伯爵阁下。”莱昂纳多同样也是笑着回答道。
“据我所知,现在在马德里暂时负责的人是个不学无术的饭桶。如果由他管着,估计现在已经一团糟了。我的医生,你现在可是任重而道远啊……”葡萄牙伯爵笑着说道,但眼神和语气中,无疑是在表达除善意外的另一种态度。
“感谢您的提醒,伯爵阁下。”莱昂纳多颔首道,“我们肯定有很多共同话题,只可惜我们都缺少时间。”
“确实如此。”伯爵微微眯起了眼睛,但仍保持着微笑。他听出对方的话里有话,但他现在由于无法判断莱昂纳多的真实立场,因此仍然得保持戒备,不能透露出自己的意图,“也许下一次见面,我们就有机会了。”
“但愿吧。愿主保佑您的健康,伯爵阁下。”
一位边境伯爵,一位平民大臣,就此别过。
看着莱昂纳多所在的车队逐渐远去,伯爵的眼神变得愈加复杂了。“莱昂纳多,莱昂纳多……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