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七章 茶道
“我是请红叶殿下一人品茶,闲杂人等还不快快退去,莫要搅了我等兴致。”松永久秀环视了雨秋平身后的人一周,有些不满地抱怨道。
“你有什么话能不能快说?凭什么让我家殿下和你独处?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一刀把你劈了?”松永久秀的态度激怒了朝比奈泰平,后者直接抽刀在手,对着松永久秀的脑门比划了几下。然而,松永久秀却是毫不在意,只是用微妙的眼神盯着雨秋平看。
“你们先退下吧。”雨秋平朝着身后的众人点头示意不必担心,“他就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还没有武器,你们殿下还是应付得来的。”
“殿下…”本多忠胜皱紧了他那刚硬的眉毛,上次细川真之刺杀的事情令他惭愧内疚了许久,一度也有切腹谢罪的觉悟——还是被朝比奈泰平给拦下来的。
“放心,这是我的命令。”雨秋平朝他们摆了摆手,侍卫们于是退开了几十步,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雨秋平这边。
“够了吗?”雨秋平再次看向松永久秀,这次他的语气已经很是烦躁,似乎是在示意松永久秀——别得寸进尺了。
“请吧。”松永久秀微微颔首,随后低下头去,一丝不苟地开始了他的茶艺工序。他一开始,本来不屑一顾的雨秋平就立刻被吸引住了。
流水潺潺,清香四溢。察而不觉,嗅而不得。那些简朴残破的茶器在松永久秀手上仿佛有了灵魂,一个个都散发着岁月的沉淀,茶水于其中激荡,仿佛诉说着无尽的往事。
不得不说,松永久秀在茶道上的造诣,在这个时代可谓是出类拔萃,他也是近畿有名的茶人。举手投足间的那般风雅,雨秋平恐怕这辈子也学不来。雨秋平甚至在这个老狐狸身上感到了一股真切的情绪——那是对茶道由衷的热爱与沉醉,以至于他望着茶器的眼神都有些闪烁。雨秋平竟然随着他的动作而沉浸其中,感受着面前那位老茶人营造出的茶道氛围。
没有昂贵的茶器,没有华美的茶室,在这荒山野岭里,主宾二人抱着“一期一会”的觉悟,心神相交。一时间,雨秋平竟然忘了眼前的这人是他的生死大敌。
雨秋平记得,今川义元曾和他说过:“一个人,平日里或许可以伪装得滴水不漏。可是一旦到了茶前,就会原形毕露,装不出来的。该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他是什么样的人,就可以从他的茶道中一窥端倪。”
雨秋平当时问了为什么,而今川义元是这样回答的:
“水本无色,茶心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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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秋平忽然有一些错愕,不知道是不是今川义元的理解错了。眼前的这个人,明明是战国时代最有名的恶棍,丑事做尽,以谋逆为乐。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能拥有如此纯粹而一尘不染的茶道呢?
莫非他就是个纯粹的人。而他热爱的不是功名利禄,而就是弃伦理纲常与不顾时的那种离经叛道的自由?
打断雨秋平思绪的,是松永久秀用双手捧到自己身前的一杯茶。他的身体弯得很低,做足了姿态。雨秋平双手接过茶盏,送到鼻前嗅了嗅,味道非常独道。他看了眼松永久秀,后者似乎因为雨秋平流露出的满意之情而颇为欣慰。
“请吧。”看到雨秋平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后,松永久秀朝雨秋平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品茶。然而,雨秋平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无数次想要置你于死地,策划对你的暗杀也不下十次了。”松永久秀见到雨秋平的反应,神态却微微有些失望,“但是现在是在品茶,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毒杀自己的客人。若是有人因为饮了自己的茶而死,茶道便不干净了。”
“你从来不是一个干净的人。”雨秋平冷冷地提醒道,同时模仿着松永久秀的手势,“请。”
松永久秀倒也不含糊,捧起身前自己的茶盏,就微微饮了一口,随后示意雨秋平自己安然无恙。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喝的,你下毒的方式又千千万万,哪里防得过来。”雨秋平神色平静地低声道,语气了没有一点可以商量的意思。
“你玷污了茶道。”松永久秀的脸色黯淡下来,那模样居然像极了一个落寞的老人,“武士是奸邪的,但是茶道是存粹的。”
“有什么事请快点说吧,我没有时间耽搁,还有要事要办。”雨秋平将茶盏缓缓地平放在了桌案上,低声催促道。
“什么事?去织田信长那里自证清白,然后被扣下来作为人质,逼迫红叶军无法抵抗而只得让出领地,最后领地被改易,家臣被流放,而你也被安上谋反的罪名处死?”松永久秀冷笑了一声,用有些狰狞的语调嘲讽道。
“这与你无关。”雨秋平语气平淡地回绝道。
“你还不明白吗?织田信长从来没有信任过你!你是今川家来的人,他连亲族都信不过,哪里会信得过你?你是他手下第一门阀,财力无穷、红叶军的战力更是冠绝天下。而你的长子又是今川义元的外孙…他或许还镇得住你,但是他百年之后,织田家如何压制雨秋家?”松永久秀句句露骨,字字扎心,毫不客气地雨秋平心底的隐忧暴露在阳光下,“他做梦都想着除掉你这个功高震主的人,只是缺少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罢了。这次你形同谋逆、整个近畿都怀疑你已经谋反,不就给了他这个把柄吗?”
“这不还都是拜你所赐?亏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雨秋平被松永久秀的态度给气乐了,大笑着骂道,“若不是你设计陷害,我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是谁陷害的并不重要。”松永久秀没皮没脸地说着毫无立场的话,“重要的是,红叶殿下现在到底该怎么做才是最合适的。”
“向陷害我的人复仇。”雨秋平皮笑肉不笑地答道。
“不,当然不是,那是莽夫才会做的行为,红叶殿下自然不是这样的人。”松永久秀自己又抿了口茶,随后放下茶盏看着雨秋平,“说白了,红叶殿下需要做选择。”
“做选择?”这个对雨秋平有着特殊意义的词汇让他愣了一下。
“是选择把身家性命堵在织田信长的宽宏大度上,还是堵在你自己的实力上。”松永久秀摊开手,身体微微前倾,对雨秋平侃侃而谈道,“红叶殿下,您想必已经明白了吧。织田信长本就猜忌你,这次事发更是让全织田家都以为你要叛乱。以他那暴戾的性格,你要是孤身前去肯定要遭殃。就算侥幸没事,这次事件也会成为裂痕,织田信长‘狡兔死走狗烹’是早晚的事,功高震主的人是绝对不要想善终的。”
“你和雨秋家,乃至于世间所有强者唯一幸存下来的方法,就是自己做主人。”松永久秀抬起手,狠狠地指了指雨秋平的眉心,沉声道,“你已经不是当年被今川家驱逐出来无家可归的浪人了,你现在不需要仰人鼻息!你和我,还有三好家、毛利家、伊贺忍者一起联手,击败织田信长问鼎近畿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那你又何必孤身前去织田信长那里自证清白呢?又何必立于危墙之下呢?又何必送死呢?该为自己做打算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你是在劝我谋反吗?是你陷害我谋反把我害成这样的,你现在居然还想让我谋反了和你联合?”雨秋平用不可思议地目光打量着松永久秀,一字一顿地道:“不可能。”
“成大事者,不能被个人感情所左右,而是要随时根据眼下的环境做出最理智的选择。”松永久秀撇着嘴角干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很恨我,但是眼下你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和我联手。如果你想要报复我,也必须要时候再说。你此时不反,等到织田信长大军开入河内或是你孤身入虎口之后,你连反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没有别的选择。”松永久秀端起自己身前的茶盏,对着雨秋平比划了一下,低声笑道,“来吧,反了吧,你自己也清楚的,这是你眼下最好的选择。”
“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松永久秀自顾自地饮了口茶,颇为轻松地道:“所以我才敢孤身一人自投罗网,因为我确信,在我和你说完这席话后,你就会是我的盟友。”
“我不。”雨秋平毫不犹豫地拒绝道,“别自作多情了,这和恨不恨你无关,就是不。”
说罢,雨秋平随手把茶盏里的茶往路边一倒,和松永久秀无言地对视了片刻。
这一次,雨秋平的态度让松永久秀有些愣住了——他忽然意识到,雨秋平并不是因为仇恨而在抗拒,而是他内心有什么坚定的理由支撑着他不肯谋反。
“为什么?”松永久秀第一次露出了狼狈的表情,有些失态地追问道。
“因为我不是叛徒、不是内奸、不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在织田家时是这样,在今川家时也是这样。我要对得起那些信任我的人的期待,对得起恒兴、对得起丹羽殿下、对得起光秀、对得起主公。也对得起我朝比奈大哥!对得起濑名殿下!对得起已故家督殿下!”雨秋平狠狠地把手里的茶盏砸碎在了地上,十七年前的灵魂和十七年后的灵魂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呵斥道:“别看不起人了啊!我不会叛乱的!有些东西是比利益更重要的!我这一路走来,牺牲了这么多的人,不是要拿他们的命来换功名利禄的!”
“束手就擒吧。”雨秋平扫了眼已经愣在那里、呆若木鸡的松永久秀,缓缓地站起了身,朝着远处的本多忠胜招了招手,“我绑你去见主公。你若是真有能耐,就把主公也给劝反了啊?”
松永久秀有些颤抖地看了眼雨秋平,又颤颤巍巍地看了眼被摔碎在地上的茶具。
“怎么可能…”
他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道。
“怎么会有人完全不按照利益来决断…”
“这样的人是怎么在乱世里活到今天的…”
“乱世里怎么会有好人…”
“好人怎么会如此蔑视茶道…”
“那我又是图什么…”
他猛地抱住头,双手肆意地揪扯乱了发髻,崩溃般地哀嚎道。
“别挣扎了,等着被主公处死吧。”雨秋平用千鸟的刀鞘点了点松永久秀放在自己身侧的平蜘蛛茶釜,“哦不,说不定你如果把这珍宝献给主公,他会饶你一命呢。”
“不要用刀这样指着茶器!”松永久秀见状勃然大怒地吼道,“玷污茶道的混账!”
“把这话对主公说去吧。”雨秋平并没有把刀鞘移开的意思,冷冷地沉声道。
“是吗?”松永久秀嘟囔了一声,忽然双手抱起了平蜘蛛茶釜。
在松永久秀起身的一刻,雨秋平看到了一张无比狰狞的面孔——就像是地狱里的恶鬼那样。
穿越者带来的记忆瞬间在脑中闪烁。
雨秋平大梦初醒般猛地纵身一跃,向着山路旁的沟渠里跳去。在他身后,松永久秀抱着平蜘蛛茶釜猛地扑向自己煮茶的篝火。
“砰!”
震天动地般的爆炸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