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保大裂变
时间如樱花飘落般飞逝着,德川在日本土地上统治的时间也超过了两百年。这五百年间,各位藩主治理藩政、农民世代耕耘、兰学逐渐普及,对德川来说可以是平稳度过的两百年了。
可当时的老百姓们可不会这么想。
当时从藩主到农民,甚至是街上游手好闲的浪人;只要一提到幕府,很少有人不是咬牙切齿的,除非是收了幕府的黑钱,或者跟德川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黑暗交易除外,几乎所有的人都想把这个灭绝人性的行政机构一脚踢开的。
但是德川幕府虽然机构简单,但是这些二五仔还是知道专业的压制政策不如专业的枪杆子的道理的。于是他们识相地把一半的税收拿来养了一群绝对兵力的部队部署在江户城的附近。这种“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流氓做法招致了社会各阶层的不同程度的不满,这就是幕府能高压统治日本民众的根本原因。因此无论社会上哪个阶层想给幕府大老(幕府的首脑,类似于首相)点建议的话,如果没有被堆成小山送入废纸堆的话,应该也能成为幕府员工的饭后精彩小故事什么的。
但是这种暴力恫吓的硬核玩法,即将在德川天保年间被彻底终结掉,今后的统治者也不得不开始注意脚下的民众们。
这个奇迹的创造者,就是本章的主角——大盐平八郎。
大盐平八郎,1793年生于大阪城,名后素,字子起,通称平八郎,江户时代后期阳明学派儒者。
这是一份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简历,1793年出生的人很多;日本叫平八郎的人也不少;阳明学派的儒学者在人堆里抓一抓总有几千人的。但如果把它们组合在一起的话,就是一把开启幕末新时代的钥匙,尽管他本人当时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这样的钥匙。
平八郎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官吏家庭,虽然生活也不算太富裕,但是官吏家庭没有受到幕府抑农政策的影响,因此小时候的平八郎就不用种田而有书来读。当时得到书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像平八郎家这样有家藏书的很稀少)因此他孜孜不倦地把家里的儒学书籍一遍一遍像看小说书一般的攻读完毕,又自己从本藩镇的藏书馆里借来了许多的战略军事书来研究。鉴于大阪的城市规模,平八郎得到了同龄人中比较完备的教育。
在春去秋来的岁月流逝中,平八郎逐渐了解了日本的山川地形与社会现状。终于在他20岁的时候,以自己的文韬武略折服了武士阶层的考察官,毫无悬念地成为了武士阶级的一名成员。
在我们的思维惯性中,日本的武士就是穿着一套厚重的盔甲,拿着武士刀,一言不合就砍人切腹的那种,还时不时发出“しね”(意为去死)的神经质群体。这是因为这些武士在日本的战国时期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而对于中国人来讲,最深刻的日本人的印象来源于文禄长庆之役(朝鲜战争)中的岛津义弘(哪儿都有他)所带领的盔甲武士队。
此人给中国人留下的印象经过政府人员、教育者、扫地大妈们的疯狂宣传后,固化为了我们至今中国人的认识,特此为其纠正观念。
日本古代的武士阶层的确与前段表达的如出一辙,但经历了德川幕府的治理与开化后,武士已经从一个从属的职业转变为了一个独立的阶层。阶层的形成就代表着武士们不只是随便挥挥武士刀就可以称作一个武士了;除了固有的荣誉、忠义与武士道的必备品以外,学识、品调与管弦琴瑟逐渐在两百年内的比例获得了显著的提高。如果非要做一个形象的比喻的话,日本江户时期的武士就约等于儒学者与武将的集合体。因此,在那个时代,一边握着象征着武士魂的武士刀,一边拿着《四书五经》给稚童上课的武士老师们成为了日本习以为常的光景。后面的主角,无论是萨摩出身的西乡,还是商人出身的坂本龙马,都是这样的儒武结合的产物。
回到我们的故事,当时风行于日本大地的学说是以朱熹老人家的学说为主的朱子学。相信这位哲学老人的衍生物《四书章句集注》对于读书人的必要性以及危害这里就不必过多的写了,因为用一句话来讲:学多了朱子学就会大概率变成一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而且这个debuff(减益)会像胶水一样的一辈子都跟着你转悠,有种邪乎的精神毒药的效果。当然,这种情况在传播到日本后也没有多少改观,日本当时学术界的风气仍然是严重脱离实际,不仅不能解决治国问题,反而加深旧弊。也非怪德川治下的民众越来越惨,书呆子对农民的现实境遇是不会关心的,因为这是圣人“引导”的。
由此,愤青平八郎就开始为自己所学的经书开始困惑了,因为眼前的景象和书中写的完全是两回事儿。但也许就是天意,当平八郎在为学术的困惑一筹莫展的时候,新一代的儒学书跨越了东海的风浪,洋洋洒洒地从清朝传播到了长崎,再传播到了大阪。这时,平八郎就与他宿命的泊来著作——阳明心学相遇了。
其实他接触的也不是真正的“阳明语录”。而是明代儒家吕新吾的《呻吟语》,除了申明自己的政治诉求以外,附带有一点点的阳明学说在里面。因此,一般人的话很难从这本充满怨念的诉苦水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更别说找到隐藏在书中的高人阳明了。
但天才总是不缺乏领悟力的,平八郎仅仅拜读一遍,就从书中悟出了阳明学的核心观点——“知行合一”。虽然阳明学为高度的唯心论,有误导人们盲目自信的嫌疑;可它的积极意义则是将那个时代只知道死读书的腐儒们重新唤醒,并且告诉他们一个简单的道理:你天天坐办公室除了让你腰酸背疼以外没有任何意义,抬起屁股来多到外面看看世界吧。于是阳明学就很自然地站在了腐朽的幕政的对立面,也是反朱子学的尖利武器之一。
也何苦朱熹和王阳明了,辛辛苦苦创立的学说不仅在国内斗,传播到国外以后依然不安宁,不知两人知道了自己学说的影响力后会作何感想。
自此以后,平八郎成为忠实的阳明学者,在自己公务之余传播自己所理解的阳明学说;在1823年至1824年创立私家私塾“洗心洞”,还与自己的学生约法八章(类似学生行为守则类的约定),让务实这个词成为了平八郎传授心学的基点。
当时来他的私塾听课的,除了少数武士阶层的小孩以外,大部分都为中下贫农的孩子,按道理来讲,他们都被幕府死死的限制在了田野中,在几乎无流动的社会阶层中耕田至死,而读书与他们却是有眼无缘。但平八郎却无论身份,照单全收,对每个人都无私的传授自己的阳明学理解,还义务教这些不识字的孩子们认字写字,(那个时代读书写字是精英阶层的特权)可以说,未来大阪的维新派也应该有平八郎的启蒙功劳。
说来虽然平八郎是属于工薪阶层的,拿的也是政府给的利禄,但却对这个养他的政治机器没有多少感情。一是这个政府前面也提到太过于操蛋,二是他的确天生对农民阶级有着无限的好感。他对农民关心到什么程度?到了每天劳累巡查后还要抽一大把的时间跟田间劳作的农民们嘘寒问暖成了他的必做任务,不看心里不舒服的程度。渐渐地,整个大阪都知晓了这个以仁爱农民为闻的武士教师。
“女织男耕淳朴深,城中妖俗未相侵。
若加文教溯三代,不可使知岂圣心。”
这是他对农民寄予的名诗之一,也很好理解:他认为农民相对于城中那些沉溺酒色、强取豪夺的“大官人”来说更接近于圣人,只要教化他们超过三代人,他们也能拥有圣人一般纯洁的内心。首先我们可以知道他已经得知了阳明学几乎所有的精髓,即使现在就让平八郎去写一篇“论阳明学的深刻内涵”也应该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其次,他找到了解决阶级问题的关键是农民阶级,而大阪的确所有(无夸张)的农民都支持他,他也不会想到他的命运也即将和这些辛苦劳作的社会底层连成一条线,从而引发日本波澜壮阔的革命道路。
现在的平八郎依然在平静地教导着他的农民与武士的学生们,如果这样下去的话,他可能就会成为“大盐平八郎,男,日本阳明心学儒者,终身教书”的历史标签,可历史即将给了他一个闻达于天下的机会!
上吧!平八郎,你终会名留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