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
墨色的胴具足静静地立着,一炉熏香悠悠然地升起,烟极细而直,升到某个高度以后才慢慢消散。
这是因为安静,冥思的家主像是没有任何呼吸,如同一具雕塑。
自从信长二人退出以后,正殿里就剩下沉默的织田信秀和平手政秀两个人了,气氛有点压抑。
政秀思绪很乱,家中流传着不利于信长的流言,他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甚至可以说是在时刻关注着的。
他很偏爱自己的学生,虽然有时候会很头疼,但信长的聪颖也让人吃惊。
如果能引入正途,相信会是前途无量的武士典范。
——每当政秀这样想的时候,就会埋怨自己无能。
而事实上,平手五郎左卫门政秀,是一位文武双全、远近闻名的武士楷模,是织田家一众家臣中的佼佼者。
由此可见,顽劣的信长有多么让人头疼。
熏香忽地散乱了,同一时刻,正当盛年的家主睁开了眼睛,幽暗的光线之中,圆眼黄眸,透出一股凌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之气。
像猛虎。
平手政秀猛然察觉到气氛的变化,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正了正自己的坐姿。
“中务,你有几个儿子?”
织田信秀开口问道,说的却是唠家常一般的话题。
政秀愣了一下,随即回答道:“属下有两个儿子,主公应该都是见过的啊。“
“嗯……”织田信秀若有所思的应承了一声,喃喃自语道:“那中务应该能理解我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
……
沉默。
因为政秀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如此心事重重的织田信秀生平少见,要知道十七岁就继承了家业的的信秀,心思深沉,家臣很难猜度。
政秀与他相识二十余年,可算得上是少有的自认了解织田信秀的人,可是在家督继承这件事上,连他也猜不透信秀的想法。
“中务,你知道尾张的百姓们暗地里是如何称呼三郎的么?”
政秀怎会不知,“呆瓜”“大傻瓜”“阿呆”……
作为武家豪族之子,与乡民之子相扑,穿着奇装异服过街,赤身裸体地在河中游泳,顺手摘取他人种植的瓜果……
如果不是因为乡野下人的词汇量匮乏,恐怕还会有更多不好听的外号出现。
“少主……只是还很顽皮罢了,”政秀试图辩解,“而且少主生性豁达,头脑聪颖,假以时日,必会成为一代明主……”
“当然,知子莫若父,我当然明白这些小胡闹之中暗藏着三郎独一无二的天赋。”织田信秀恢复了常态,语气坚定,“可是此地的百姓不会这么想,尤其是在有人刻意煽动的时候,这样的风评对三郎很不利。”
“有人……刻意煽动?”政秀的心中咯噔一下。
“你以为三郎今天受到的袭击是个意外么?”织田信秀饶有趣味地直视政秀双眼。
“难道……”政秀此时如堕冰窟,心中一阵恶寒袭来。
“也只有你这样正直的家伙才会不疑有他,”织田信秀看着老实的政秀,不禁莞尔,“从选择的时间地点,到把三郎从侍从身边诱走的手段,又安排了三个身强体壮却来历不明的流浪汉,这一切都不得不说太周密了,不是么?”
不错,细细想来,此事当中有很多环节都很蹊跷,只是因为池田恒兴说得乱七八糟的,政秀才没注意到那些本来该关注的疑点。
“而且我猜,安排了此事的那个人,你我都认识。”织田信秀补充道。
一语点醒梦中人,虽然政秀从来不屑于使用此类的阴谋诡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懂,要在乱世当中生存,看得见的刀剑要防,阴影里的陷阱更要时刻警惕。
这样的暗地谋划,整个尾张恐怕也只有那个人才能做出来。
——林秀贞,信长的首席家老,地位还在平手政秀这个师父之上。
与出身清和源氏贵族的政秀不同,林秀贞是尾张国春日井郡的地方豪族,为人足智多谋,但所行却不太光明正大。
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深谙信长的性格和行事之道,又能准确地把握信长的行程路线,若非身边的重臣,还有谁能设计出如此天衣无缝的计划呢?
可惜,这样一次完美的暗杀,却被意外穿越而来的吴天破坏了,林秀贞并没有一次性解决掉“信长”这个人。
“只是属下不明白,林佐渡守身为少主的首席家老,前途可谓一片光明,为何要谋害少主啊?”政秀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新五郎,是一条盘踞的蛇。”织田信秀这样说着,“盘踞意味着守护,他的家族势力根植于春日井郡,一个让他看不到希望、有可能带来毁灭的下任家主,是会把这条蛇吓坏的。”
织田信秀顿了顿,接着说道:“所以他要自己选择,蛇盘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准备亮出毒牙的时候,所以他动手了。”
冷汗浸透了政秀的里衣,织田信秀娓娓道来的,是日益昌盛的织田家最阴暗的那面,家族内部的勾心斗角。
说到底,像林家这样的豪族势力,优先考虑的还是自己家族的利益,若是没有强硬的手腕,很难让这些家伙甘心臣服,政秀想到这里,很为信长的未来担忧。
“可这些都只是主公您的猜测罢了,也许……也许一切都是巧合,再不就是美浓或者骏河的计谋,与林佐渡守没什么关系。”
“想要证据么?”织田信秀从榻榻米上站起,向前几步,望了望日头,自言自语道:“想必也快回来了。”
像是回应他的话似得,急促而散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来人到了殿前时却急刹住了脚,接着便跪在了廊外。
“盛重么?进来吧!”织田信秀返回自己的座位,再次盘腿坐下。
随着织田信秀的召唤,一名年轻的武士带头,引着几个全副武装的足轻武士,压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浪人进到正殿之中。
“回禀主公,这就是您要的人,还有两个同伙,因为反抗得太激烈,被我等当场斩杀。”
如果池田恒兴在场的话,他一定会吃惊,因为被推倒在地上的,正是袭击信长后逃跑的浪人之一。
距那时已经过去两个时辰有余,织田信秀的人却把他抓了回来,可见尾张之虎对古渡城上下的监控力度之严,手下行动之迅速。
政秀跟随织田信秀多年,对此倒是不太惊讶了,他更好奇会从这个浪人口中得到什么样的信息?
“搜过了么?”织田信秀问道。
“回禀主公,属下已仔细搜过这三人的身了,他们贴身的衣物上有斋藤家的印记。”说罢,名为盛重的年轻武士掏出两件带血的布衣,承于织田信秀的眼前。
“哦,原来是斋藤山城守大人的手下啊,”织田信秀竟然笑了,不过那笑容阴恻恻的,“想必是在加纳口的大胜冲昏了他的秃头,才吃了豹子胆,敢来我古渡城下伏击我的儿子。”
“主公,此事似乎……还有些疑点……”
盛重知道加纳口惨败是织田信秀心中的耻辱,但如此武断地断定这三个人就是美浓方面的奸细,似乎有点过于草率了,这不像是家主平日里谨慎的作风,故此他才开口提醒。
“哼,已经如此明显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拉出去砍了。”织田信秀满脸的愠怒,低吼着命令道。
政秀一直在观察,被绑成粽子的俘虏,从进门以来就紧闭着双眼,此时听到对方要斩了自己,竟然还能忍住一言不发,显然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殉身的准备,想来从他嘴里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主公,”政秀双手支地,转向织田信秀的方向,“斩了此人也于事无补,恐怕还会有更多的奸细混入尾张,不如留下他,给斋藤山城守大人带个信儿。”
“嗯?”织田信秀面露喜色,很高兴平手政秀能给自己搭戏,于是问道:“中务你有什么主意?”
“就请这位,带着同伴的人头回到美浓,告诉山城守大人一声‘敢再来尾张造次,这就是你们美浓人的下场。’”说罢,政秀抽出盛重腰间的胁差短刀,挥手就割掉了那个浪人的右耳。
终于有声音从俘虏的口中发出,是一声惨叫,响彻了古渡城的正殿。
血喷洒了一地,那个俘虏当即晕了过去,在得到了织田信秀的示意之后,盛重一伙人把俘虏拖了出去,准备按照政秀的提议,放他离开。
“中务你这老家伙,”织田信秀用折扇狠狠地拍了一下地面,佯装发怒,“一言不发就拔刀,把我最喜欢的榻榻米都弄脏了。”
“请主公恕罪,属下一时激愤。”平手政秀马上拜了下去,诚恳地请罪。
片刻之后,熟知对方性情的君臣二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如何?”织田信秀好容易止住了笑意,问政秀。
“身着带有美浓方面信息的衣物,是想好了袭击少主的人被俘以后的对策,但如此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计谋,正好排除了美浓方面的嫌疑,”政秀用手支着下颌,接着说道:“至于骏河方面,今川家自诩镰仓八幡太郎源义家系的名门,室町幕府足利将军家的同族,即使耍弄暗杀这种伎俩,也必不会做到不敢承认、嫁祸于人这种惹人耻笑的地步。如此想来,还真是林佐渡守的嫌疑最大。”
“所以我要让这个家伙活着,死人只是一具不会开口的肥料,活人才能引咱们去找那个背后的人,”织田信秀笑道:“正愁要如何与盛重那个一条筋的家伙演好这场戏,中务你就自动凑上来了。”
“不敢,属下也是猜着主公需要如此一个台阶,于是腆着老脸给您送了过去。”政秀一脸真诚的样子,随即二人又是一阵大笑。
“所以中务,去美浓给三郎提亲吧。”织田信秀回归严肃,郑重地说道。
“去美浓么?”政秀有些疑惑。
“嗯,听说道三那个家伙,有一个很不错的女儿,去帮三郎求娶回来吧。”织田信秀点头说道:“这样三郎以后,就有一个强大的靠山了。”
原来如此,政秀这才明白,织田信秀之所以假装误以为那暗杀者是美浓方面的人,不仅是要跟踪探出幕后那人,更是为了麻痹对方,让对方以为自己和美浓的斋藤家还保持着很深的仇恨。
而另一方面,织田信秀却在秘密地布局,用外部势力巩固信长的继承人地位,心机之深沉,难怪只会耍小聪明的林秀贞之流被他玩弄于股掌间。
“遵命。”政秀行了一个大礼,心中的一块大石也终于落了地——织田信秀依然是信长最坚实的支持者,这让作为师父的政秀吃了一颗定心丸。
“去吧,只要道三那家伙不笨,他该明白这桩婚姻的利弊得失。”
前后交手数次,织田信秀自认对于这个绰号“蝮”的男人有一定的了解,因此他对于这桩婚姻的达成很有信心,只是需要一个深知己心的人去实施,而这个人非平手政秀莫属,这才是他今天召见信长一行人的真实目的。
想到信长,织田信秀不禁还是有些忧虑:三郎,为父已经为你做了一切能做的,之后的路就得靠你自己去闯了……
注:1、平手政秀的官职为监物、中务丞,本文中信秀称其为“中务”。
2、林秀贞又名林通胜,幼名新五郎,官职佐渡守,文中都是一个人。
明天我会专门针对第一卷《尾张统一》写一个主要人物介绍,省的因为称呼把大家搞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