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在先前看到的其中一顶帐篷里恢复清醒,他的下巴已经不再肿痛。帐篷东南角是一棵结满黏脂的金合欢树,女人们在割树胶,树干伤口处渗出的汁液包裹着蚂蚁滴进碗里,男人们留着和异教徒相同的胡子,逐一向客人介绍自己。他们开口说话的瞬间,仿佛树枝折断的脆响在费尔南耳边迸发,费尔南听懂了这种从未听过的语言,失去意义的话化作一串音符灌进他的心脏,再凝结成有确切意思的句子让他明白。这些人的祖先没有参与巴别塔的建造,至仁的主不忍拆散他们和全世界人的友谊,于是架起翻译的桥梁,让他们能听懂任何一种语言,任何人也都能听懂他们的话。
帐篷的主人自称叫被六头骆驼赎回的阿尤布,却没有告诉费尔南什么是骆驼,费尔南坚信自己与对方此前从未谋面,但主人对他并不陌生,因为眼前的半红魔鬼早已被同族人详细描述过了,这些追逐水源的人在沙漠里偶然相遇时,双方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就已获悉对方想告知的所有事情,他们靠这种秘而不宣的方式对话,外人无法窃取其中任何内容。阿尤布递给客人水袋里仅剩的驼奶,费尔南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因为洒出去了几滴而被痛骂,喝完后,主人以命令的口吻邀请费尔南和他一起去抢骆驼。阿尤布对熟识多年的朋友没有花言巧语,但费尔南仍对陌生人报以警觉,出于顺从答应了对方。
在帐篷外费尔南见到了一种奇怪的驴,总是垂下脖子昂着头,虽然没人指明,但他立刻认定这就是骆驼,在和牲口慵懒的视线相对时,双方仿佛进行了一次神秘的交流,骆驼知道了费尔南出生后因为半身胎记而遭到遗弃,六个月前独自下山,在一个以死水为名的城镇周围打转,之后经历了海上的幻觉和沙漠里的瘟疫,被自己的主人救起但救不了自己的主人,四十三岁时在蝗灾一般的箭雨里活下来,又过了十七年才老死被乌鸦吃掉,一生都没能去到圣地,而费尔南知道了这种驴叫骆驼。
主客二人在一阵漫无目标的散步后,来到一块等待他们许久的巨石前,旷野上突兀的巨石像一座海中孤岛,不断吸引过往的虫子在上面停留,阿尤布借助绳索娴熟地爬上巨石,又将绳索对折拎直垂到地上,以此丈量石头的高度,接着他跳下来拉直绳子,并用一块碎石在绳尾处的地面划出标记,“等石头的影子到这儿,”他对客人说,“等它的影子拉到它两倍长的时候,他们的帐篷就会出现。”他没有向客人说明他们是谁。费尔南还记得出发前被告知是为了抢骆驼而来,现在却变成等帐篷,两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对视,一直看着影子在拉长中慢慢向远处偏移,直到影子尖端沿一条弧线精准地滑到记号正中央时,巨石后面传来阵阵窸窣,一队旅人在地上支起木棍,包裹和羊皮帐篷正从骆驼背上被卸下来,“他们来了。”阿尤布说。
“不要为抢劫而愧疚,他们也正派人抢我们的骆驼,谁也不欠谁的。”费尔南觉得这有些荒唐,既然如此又何必大费周折交换同样的东西,“既然人人都要回归真主,真主又何必创造我们?使我们死去,又把我们复活。”阿尤布回答了费尔南没有问出的问题。“因为主可以。”费尔南说。“是的,因为我们可以。”阿尤布指着不远处的骆驼说。
骆驼主人也看到巨石的影子尖端直指地上泛白的标记,听到了石头后面的窸窣声。在他刚才用随手捡起的碎石块划出那道标记后,就一直蹲守在骆驼旁,注视着巨石修长的影子在拉长中逐渐朝自己靠近,像一扇虚掩的门徐徐打开,等待一个同样接受影子指引的对手。还没人来得及察觉,阿尤布已经像梅尔切克弩手的箭一样窜出费尔南的视野,快得足够割爆他的眼球,就在即将要得手时,抢劫者认出了骆驼主人,对方也认出了他,他们在二百四十年前那场大干旱中曾一起喝过掺了海水与仙人掌汁的驼奶,从而结下生死同盟,以真主的名义交换生命和荣誉,在不许说情的日子到来时彼此分担刑罚,箭停止了飞行,悬在空中不知所措,巨石不断拉长的影子已经延伸出标记。
跪坐在两人之间的骆驼嚼完了仙人掌,吐出嘴里的肉囊甩了甩又吞回去,接着抡圆脑袋,以二十一年后刺穿骑士团团长胸膛那柄长矛的力量砸在抢劫者腹部,阿尤布被剧烈冲撞挤出来一颗眼珠,满口牙齿连着牙床飞出去,命中注定要死亡的人,必定外出,走到他们死亡的地方,他不停吸气,酝酿许久准备说“其实,我是活的,但你不知觉。”或者“那之前,我确已希望死亡,现在我确已亲眼看到死亡了。”又想说“我便意识到,我也将像他们一样。”但最后只说出“东方。”就吐出了刚才吸进去的所有气。
费尔南不记得骆驼主人是否折算了赎罪的血钱,不记得自己是拒绝赔偿后离开,还是在对不信道者的追杀下仓皇逃走,也不记得是如何去往的东方,不记得如何跨过三十三个王朝的法老曾统治的土地,不记得之后的多年都做了什么,就像他不记得其他许多琐事一样,他的记忆总是混乱而畸形,数十年重复的生活无法填充满他的一天,而某些意外发生的瞬间却能被延展到无限。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后,巨石的影子抹去了地上的标记,然后和旷野上其他影子融为一体,再把一切触及之物融进影子里。
当阳光再次出现时,一切都无比熟悉。正在行拜功的异教徒们诵读着他们自己也不知含义的幽玄字母,操着原先大陆上各种方言的不信道者来往穿梭,费尔南松弛而蜡黄的皮肤上布满褶皱和晒斑,胎记已经沉淀成紫色,浑身肌肉虬结但毫不健美,像一头过劳的牲口。旷野上那个二十二岁年轻人的样子早已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