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无边的柏树林一直向西走或向北走,最终都只能看见海,这里只是一个岛,或者说是一艘永不沉没的战船,一片永不关闭的集市,一座永不陷落的城堡,一处永不拒绝任何人的避难所。这片大地上有不信道者也有异教徒,他们之间从不通婚也从不打仗,只是各自内部充满了镇压的火种,萌发着反抗的枝芽,这里的骗子比其他地方的更加甜言蜜语且学识渊博,能够解答你问出的任何问题,只要你心甘情愿相信他,妓女也比别处的手法更加娴熟,“拷打乐园”里有齐全的兴奋工具,专供无能者、阉人和老人使用,力求自卑者可以通过手和舌泄放无法喷溅的苦闷。
费尔南被卡在圣地和家之间不知所措。他无法断定自己究竟算不算去过圣地,他没有勇气说自己去过,也不甘心承认没去过,他说不清到底哪里才是自己的家,他在几处只逗留片刻的地方放置了大量回忆,以至于没有记忆能留给自己长大和变老的经过,他的记性越来越差,忘记了年份,每次计算岁数时得到的结果都不一样,但数字无一例外很接近并且不超过六十,计算过程一次次催促他,他开始恐惧,怕自己的事情还没做完就到了受诅咒的岁数---只要他还持有朗香这个名号,终于,费尔南在一个礼拜日的清晨决定回家,回乌德戈利亚,回农克莎,回哪里都行。
费尔南回忆起了让这一切开始的狂热,但已回忆不起为什么狂热,那个印象中少年仿佛不是他自己,他正在观看别人的故事,但世间诸多笑料何尝不是如此呢?只要改个名字,故事说的正是你。他这些年像是经历了世间一切事情,又像是什么都没做,没有留下任何记忆,他为幻想付出了自己的全部现实,一次又一次拒绝奇迹这条捷径,但什么都没得到也什么都没失去,仿佛主拿走了他的人生,只留下一片真实存在的空白。乌德戈利亚的城墙就在眼前,和他离开时一样灰白而高远,形状怪异的码头支棱出岸边,随时准备断入海里。费尔南在城外犹豫了。他不知道那间沉闷的酒馆还在不在原处,葡萄园里是否还种着葡萄,骗子和妓女们是否还认得自己,他们变年轻了么?还是腐烂得没人能认出来,半生的出走把他在这里的回忆层层剥离洗净,只剩下甜美和幸福的片段,久别重逢几乎必然会让人失望,还是离开比较好。
费尔南径直向城里走去,他决定把回忆之花浸入死水中。他没受到什么阻拦,毕竟任何人都没有理由阻拦一个人回家或者想念自己的父母,城里没有变化,但也有些变化,酒馆由当初五个老鼠崽子中的一个以及他的情妇经营,门口用三种语言错误地拼写着:“当年新酒饮食及住宿”,老鼠父亲的五个老鼠崽子们叽叽喳喳闹个不停,酒客中外地生意人比本地人更多,实际上整座城早已是生意人的大旅馆,开店的是生意人,花钱的也是生意人,房子里住的和街上走的都是生意人,本地人被赶到山上和海里,只有需要人送死时才会让他们进城,各家各户门上都绘制了独一无二的纹章,斑驳褪色的图案证明他们从创世之初就是这里的合法居住者。
巨型十六角帐篷已经不是节日的象征,帐篷里拥挤着不信道者与异教徒,以及异端、多神教徒和伪先知,他们交着同样的税,并且每次交税时总会有人提议叫大家别交,不如拿税金雇两个人把主教杀了绝除后患,围观者都表示愿意凑一份子钱,这花得比什么都值,接着所有人又排队把钱交给了教会,之后讲起亵渎的笑话缓解尴尬。临近岛屿上能让乐器自动演奏的巫术几年前就已经传到这里,成为乐师必须掌握的技术,否则将面临失业的风险,那之后没过多久又出现一个能用牙齿弹鲁特琴的摩尔人,这让刚掌握巫术的乐师们不得不再次学习新花样来取悦观众。一同被带到此处的还有千奇百怪的占卜术,不同肤色的占卜者使用的道具和方法都不一样,因此经常为算出不同的命运而大打出手,显然他们还没意识到命运是会分岔的,双陆比赛每周照常举行,月末和重大节日时还有周赢家间的高手对决,直到好运的阿里盖门包揽完所有胜利后才被迫取消,在教堂和泉眼间当年红脸僧侣演讲的空地上,手持武器的人阻止礼拜日市场私自开市,驱赶卖油炸馅饼的行商和卖奶酪的蓄胡女工,三十多年前正是他们的父辈抓住了拒绝逃走的红脸僧侣,他们让他成为独眼人、独腿人、独臂人、无鼻人、断舌人、无唇人、半身人,但没有杀死他,专治赘生丘疹的叙利亚医生全程为他处理伤口,让他在行刑后康复如初,失去全身不必要的器官后活到老死。
码头的搬运工在干搬运工作,酒馆里从不喝酒的年轻人听着屠户和赌徒讲故事,私生子在葡萄园生下私生子,这些人重复着费尔南,就像费尔南重复着其他搬运工、年轻人和私生子,一切事情都在他们出生前被创造与命名,又在他们死后被循环与传播,全都毫无意义而且正确到无可挑剔。费尔南曾因寻找天堂出走到远方,又因椰枣和面包回到家乡,他不再执着于圣地,他终于在没有机会实现任何幻想的时候放弃了所有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