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下船后没有看到乌德戈利亚的城墙,他只看到了柏树,除了柏树,还是柏树,以及柏树上的毛虫,蚜虫和天牛。这里的人原本想以柏树叶为食,但是味道太苦难以下咽,他们又试着用来泡水喝,树叶在水里渗出的油闻起来诱人,但喝进嘴里仍然苦到催吐,接着他们把还在散发油香的水连带树叶一起煮沸,希望能以此祛除苦味,水烧干之后,焊在锅底的黑黄色残渣用水银和铜矿废液都洗不掉。最后人们发现只有兔子喜欢这种极其苦涩的味道,吃过柏树叶的兔子几乎不会生病,母兔每月一胎,每胎能下十只崽,港口很快就遭受了兔子洪灾,淹没了码头,吃光了人们所有粮食,啃坏了所有木制品,遍地掘出相互连通的洞穴,这让当地人不得不捕杀兔子泄愤,顺带把兔肉当做食物。放干血的生兔肉散发出柏树叶的香气,盖过了一旁晾挂了两年以上的熏猪腿的味道,这道意料之外的美食带给他们失而复得的幸福,也让兔子在这里一度被捕食至绝迹,直到一场火灾烧毁了这片柏树林,才让猎人和猎物之间重新恢复到原初的追逐。
费尔南来到这里时兔子已是珍稀特产,比萨商人专门建造了兔子船运来伊比利亚半岛最纯种的野兔,放在柏树林里圈养,等兔子吸饱了油香后再卖回西方大陆,只要这个秘密养殖法不被其他人得知,他财产的繁殖速度就和这些兔子下崽一样快。就在费尔南下船两个月后的同一天,五朔节留下的花环还没有枯萎,港口的水位突然上涨了半个人那么高,随着海啸汹涌,一艘遮天蔽日的威尼斯巨型商船在乌鸦群和鸽子群的盘旋围绕下靠岸,下船的人一批接着一批,仿佛对岸所有人都带着他们的家当和牲口乘船而来,港口遭受了人潮洪灾,曾因兔子打洞而蓬松的地面被踩踏下陷,所有木制品都被压塌。下船的队伍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洪灾退去后,地上满是包裹肉酱的破衣物,像是有人四处泼洒被踩碎的酿酒葡萄,没人能分清楚哪滩血是富人的,哪块肉是孩子的,哪件衣服是奴隶的,哪团毛发是牲口的,秽物都混合起来,在海风和海潮中发酵。随船而来的乌鸦们有口福了。
下巴上有红斑的地毯商费尔南也坐着这艘船来了,他没有在下船的洪水中被淹死,几天前他在异教徒的箭雨里同样毫发无损,数次戏弄死亡最终让他付出陪同希绪弗斯一起永生的惨痛代价。地毯商在码头碰上了半红的费尔南,他个头和半红人一样高,岁数也一样大,只是他身体虚胖,像一块松软的面团,“你就是那个红色的人,你还叫费尔南吧?”地毯商忘记了一路的艰辛和危险,兴奋地看着眼前的另一个自己大呼小叫,“哎呀,幸亏你逃走得早,真是太可怕啦!”但他不知道更可怕的是就在他说话时,一个年轻的弗兰德斯士兵正被希腊火折磨得撕心裂肺,燃烧一直是最好的武器,这种艳丽的恐惧自从被丢卡利翁之父带来后历经万年从未间断过,后来在东方以东的森林里被白磷弹和凝固汽油弹所继承,制造的惨像能让其使用者也随之胆寒,但进攻的异教徒很快就克服了对火的恐惧,除了杀敌在宝剑上留下缺口,他们不再有别的疵暇。浓烟滚滚的光热让黎明重新暗淡下来,地面插满了箭支,冲锋的人没有地方下脚,空中充斥着箭支,排斥一切阻碍它们飞行的东西,终于,双层城墙在无数把脊柱剑复制品的轰击下破损出一个巨大缺口,诅咒之塔压沿着它瘦长的影子轰然倒下,守城的不信道者再也无法抵御鱼贯而入的异教徒。
最后一天开始了。一支战后无人认领的长矛贯穿了圣殿骑士团团长的胸膛,吸走了他用来抽搐或颤抖的力气,团长嘴里不停吸气,身体像一只被扎破的尿脬慢慢瘪下去,死时庄严的像一位受刑的君王,圣拉撒路骑士团的巴拉巴双手被铁锤砸扁,被镰刀刺穿,头上被捅入短剑,上次好牧羊人救了他,这次轮到他替好牧羊人死了,阵亡的梅尔切克雇佣兵没有拿到酬劳,因为他们的雇主已经提前死亡,港口的尸体数量和城里一样急剧上升,逃亡的人挤爆了一艘货船,旁边塞进了一千五百名避难者的威尼斯巨舰被爆炸的残骸击中而沉没。
黄昏时,吉哈德成功了。当然,失败的吉哈德就不是吉哈德了,无论它是什么,总之它不是吉哈德,这一天以后,不信道的人对于消灭异教徒的宗教已经绝望了。
“你根本想象不到有多可怕!”地毯商语无伦次,不知从哪里开始描述他不久前的经历,只能一直重复着说真可怕,“他们的人至少是我们的十倍,也可能是二十倍,没日没夜地在城外挖地道,好像要把陆地挖断,让整座城都掉进海里!”他终于整理出了故事的开头,“一开始我以为他们绝对办不到,城墙已经立在那儿好几百年了,是拉结尔亲自带领工匠建造的,就算雷劈下来也蹦不出半点火星,生意还能照常做,有那么多骑士,黑的白的红的绿的,异教徒想收朝觐税,我们想做生意,所有人都喜欢杜卡特,前几年刚刚铸造的,闪闪发亮,总之根本就不可能打仗。”地毯商向半红人抱怨自己损失了多少箱金子,多少上好的货物,多少带不上船的家具和女人,抱怨水手们收了平时十倍的船费还对自己动手动脚,但他没有放弃重回海对面的企图,他知道商馆还会再建起来,异教徒们还会带来无尽的货物拿走足够的货款,西方人还会带走上乘的地毯留下金币和赞美。“你真庆幸,”他忍住眼泪尖着嗓子对半红的费尔南说,“你永远都不用知道失去一切的痛苦,这真是太可怕了!”半红人抿着嘴点点头,对地毯商的遭遇表示不理解的同情,“但主没让他们杀死我,他们射了几十万支箭,可是我一点伤也没受,连皮都没蹭破,”他指着自己光亮的脸,脸皮下饱满的油脂没漏出来一滴,“那些箭刺穿我的衣服,把我钉在一具被射死的尸体上,可就是射不中我的肉,一点用也没有,哈,感谢主,为此我发誓以后永远也不放贷了!”实际上地毯商已经用完了所有幸运,他的财富再也没有回来,甚至连贷都借不到。
两个费尔南相互为对方能活下来而感到高兴,他们并不知道那个不幸的蓝眼睛少女已经被乱箭钉挂在墙上,像一只剥了皮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