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曹爽亲眼见到身着华贵威严的天子冕服、佩戴天子剑、隐隐已有几分先帝气度的十二岁小皇帝完成冠礼、祭祀太庙的时候,他的内心突然有了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感。
于礼法来说,曹芳是自己的君王,看着君王终于快要长大成人,一向认为自己是大魏肱骨的曹爽内心自然是有几分期许的。
于情义而言,曹芳是自己的堂侄,也是先帝、堂兄、故友曹叡的爱子,当初先帝将爱子托付给自己,如今孩子已经行了冠礼,曹爽内心自然也是欣慰的。
而除了这两分期许、三分欣慰的背后,曹爽的内心其实也隐藏着连他自己都没有明显察觉到的,五分失落。
至于这份失落究竟因何而起,恐怕谁也不会明确的知晓。
曹爽主持完皇帝曹芳的冠礼,亲眼见到天子在太庙祭祀了配享功臣之后,心中顿时也生起了一番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将来有一天,自己一定也要像父亲曹真、堂叔父曹休两代大司马一样,成为配享太庙的第一等功臣,名流千古!
曹爽一边望着眼前的猛虎镇山的檀香木屏风,一边出神的想象着自己威震天下的姿态,激动的握起了拳头。过了一会,曹爽转头吩咐随侍一旁的大将军主簿杨综道:
“速去请何驸马、邓玄茂、丁彦靖等人过府叙事!”
“是,大将军。”
杨综言罢,立即便与帐下督严世行动了起来。
不多时,王基王伯舆,以及王沈王处道、王浑王玄冲堂兄弟二人,还有何晏、丁谧、邓飏、裴秀、王弼、荀勖等人纷纷都来到了大将军府。
众人分主宾落座后,大将军府侍女的立即为众人端来了热茶与西域进贡的葡萄。
曹爽见人已到齐,于是打算直接开门见山的说出自己的想法,他习惯性的捋了捋唇边威武的髭须,起身跻坐,开口说道:
“诸位,经过这几年的苦心经营,孤麾下的能人异士、忠臣能吏,全部都在朝中内外扎下了根,曹氏的江山,在我辈的手中,总算是变得更加稳固了。”
在场众人听了曹爽的话,纷纷点头附和,表示赞成。何晏、邓飏等人并没有插话,他们明白曹爽肯定还有后话要说。
曹爽果然继续说道:
“虽然如今形势大好,可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也是自古以来的至理,如今庙堂之上,尚有宵小之辈;吴蜀二方,尚有贼寇盘踞,我们唯有从根源处着手,才能彻底解决这些隐患!”
此时,丁谧识趣的配合询问道:
“不知大将军所说根源之处,究竟意指何方呢?”
此时此刻,曹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秘而自信的微笑,他朗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效法商鞅,变法强国!”
曹爽此言一出,在座的众人颇感意外,纷纷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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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曹爽与众人在大将军府中商议的热火朝天之际,夏侯玄在府中也没有闲着。
其实曹爽曹羲兄弟早就向夏侯玄请教过如何进一步稳固政局、进而吞吴灭蜀,一统天下的计划。而夏侯玄早在少年时游历四方、亲眼见到百姓困苦之时,就已经下定决心,想要改一改这天下的弊政了。因此夏侯玄早就将自己的改制想法说给了曹爽兄弟。
曹爽、曹羲,以及夏侯玄本人如今都已是天下举足轻重的人物,年少时看似不切实际的幻想,在此时此刻自然也有了实现的机会。
自从看了曹爽前些天送来的有关改制想法的书信以后,夏侯玄一连几天都夜不能寐。
在得知曹爽终于同意想要推行改制的时候,他的内心是激动的。
没错儿,曹爽与他那些幕僚们想要名垂千古,造福国人,自己又何尝不想呢?
虽然自己不赞成朝中那些老臣们所主张的,有着诸多虚伪条条框框的“名教”之儒,而是偏向于老庄一流的“任自然”之儒,但这并不代表自己想要脱离儒者的道路。
自己只是想通过这种看似离经叛道的学术想法,来与当世那已然腐化奢侈、虚伪不实的儒家思想相抗衡罢了。
从根本上来说,自己还是一名中规中矩的儒者。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哪个儒者士子不想达到如此境界?
夏侯玄自然也不例外。
他此刻难以抑制内心激动的想象着改制给朝野上下带来的益处。夏侯玄又心想,一旦自己与大将军改制成功,各项政策趋于稳定以后,自己便带着妻儿辞官归隐,从此再也不涉足庙堂了。
他苦思冥想了几天以后,写下了一篇有关自己改制想法与具体措施的、洋洋洒洒数千言的文章。
【注一:这篇长文《时事议》全文,是夏侯玄现存于世为数不多的亲笔文,为了小说效果,笔者决定把它的少部分内容引用在下面,文章主要记录了夏侯玄的改制三大措施:第一,是整顿九品官人法,将组织人事权力收归中央,削减州中正的权力。第二,是撤郡,行政区划变为州、县二级。这是一个重大的改革。第三,是简化服饰排场,按今天的话来讲,可以把它看作是转变党政作风。】
“夫官才用人,国之柄也,故铨衡专於台阁,上之分也,孝行存乎闾巷,优劣任之乡人,下之叙也。夫欲清教审选,在明其分叙,不使相涉而已。何者?上过其分,则恐所由之不本,而干势驰骛之路开;下逾其叙,则恐天爵之外通,而机权之门多矣。夫天爵下通,是庶人议柄也;机权多门,是纷乱之原也。自州郡中正品度官才之来,有年载矣,缅缅纷纷,未闻整齐,岂非分叙参错,各失其要之所由哉!......岂若使各帅其分,官长则各以其属能否献之台阁,台阁则据官长能否之第,参以乡闾德行之次,拟其伦比,勿使偏颇。中正则唯考其行迹,别其高下,审定辈类,勿使升降。......斯则人心定而事理得,庶可以静风俗而审官才矣。
又以为:“古之建官,所以济育群生,统理民物也,故为之君长以司牧之。司牧之主,欲一而专,一则官任定而上下安,专则职业脩而事不烦。夫事简业脩,上下相安而不治者,未之有也。......夫官统不一,则职业不脩;职业不脩,则事何得而简?事之不简,则民何得而静?民之不静,则邪恶并兴,而奸伪滋长矣。......宜省郡守,但任刺史;刺史职存则监察不废,郡吏万数,还亲农业,以省烦费,丰财殖谷,一也。大县之才,皆堪郡守,是非之讼,每生意异,顺从则安,直己则争。夫和羹之美,在於合异,上下之益,在能相济,顺从乃安,此琴瑟一声也,荡而除之,则官省事简,二也。又干郡之吏,职监诸县,营护党亲,乡邑旧故,如有不副,而因公掣顿,民之困弊,咎生于此,若皆并合,则乱原自塞,三也。今承衰弊,民人雕莈,贤才鲜少,任事者寡,郡县良吏,往往非一,郡受县成,其剧在下,而吏之上选,郡当先足,此为亲民之吏,专得底下,吏者民命,而常顽鄙,今如并之,吏多选清良者造职,大化宣流,民物获宁,四也。制使万户之县,名之郡守,五千以上,名之都尉,千户以下,令长如故,自长以上,考课迁用,转以能升,所牧亦增,此进才效功之叙也,若经制一定,则官才有次,治功齐明,五也。若省郡守,县皆径达,事不拥隔,官无留滞,三代之风,虽未可必,简一之化,庶几可致,便民省费,在於此矣。
又以为:文质之更用,犹四时之迭兴也,王者体天理物,必因弊而济通之,时弥质则文之以礼,时泰侈则救之以质。今承百王之末,秦汉馀流,世俗弥文,宜大改之以易民望。今科制自公、列侯以下,位从大将军以上,皆得服绫锦、罗绮、纨素、金银餙镂之物,自是以下,杂采之服,通于贱人,虽上下等级,各示有差,然朝臣之制,已得侔至尊矣,玄黄之采,已得通於下矣。欲使市不鬻华丽之色,商不通难得之货,工不作雕刻之物,不可得也。是故宜大理其本,准度古法,文质之宜,取其中则,以为礼度。车舆服章,皆从质朴,禁除末俗华丽之事,使干朝之家,有位之室,不复有锦绮之饰,无兼采之服,纤巧之物,自上以下,至于朴素之差,示有等级而已,勿使过一二之觉。若夫功德之赐,上恩所特加,皆表之有司,然后服用之。夫上之化下,犹风之靡草。朴素之教兴於本朝,则弥侈之心自消於下矣。”
夏侯玄一口气写下这篇洋洋千言的长文,稍事休息以后,又将它备份抄录了一份,又将两封长信各自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好,这才将笔置在了瓷砚上,美美的伸了个懒腰。
“来人。”
“君侯有何吩咐?”
“你派两名信使,将这两封信送出去,记住,一封送去大将军武安侯曹府,另一封送去太傅舞阳侯司马府。”
“属下明白。”那人得了命令,便出门差人送信去了。
夏侯玄心想,大将军如今想要改制,光是这改革九品官人法一项制度,就会得罪所有朝中的河北士族老臣。
那司马懿一向眼界开阔,如果自己能够让这些措施得到他的支持,那么此次改制就算是成功了一半。
虽然自己一心要搬倒司马懿,但改制一事事关重大,关乎着大魏后世百代的利弊与兴衰。
所以他想,如果司马懿同意改制,自己一定会暂时抛开私人恩怨,与之合作,一同力行改制。
毕竟,私人恩怨,与大魏千秋万代的繁盛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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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大将军府。
曹爽看了夏侯玄的改制蓝图,感到兴奋不已,他心想,这泰初果然非同凡响,他的想法不仅囊括了何晏、丁谧等人的意见,而且还提出了削减中正官权力、裁撤郡制、改革奢侈服饰制度等具体的措施,这封信,对自己而言,对大魏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
曹爽想到这里,立即便传唤了大将军府的书吏,让其将这封信抄写数十封,用以保存和流传。
曹爽此刻踌躇满志,他想,有了泰初的这些措施,自己的改制一定可以取得成功!
――
太傅府中,司马懿端坐于茶花中亭,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二人则陪侍一旁,司马懿此刻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夏侯玄送来的改制之议。
看完那封信以后,司马懿点了点头道:
“夏侯玄,此子,果然不可小觑……,师儿,昭儿,你们俩也看看夏侯玄的这篇文章。”
司马师首先接过了这封长信,司马昭则立即凑了过来,兄弟二人一同览目读了过去:
“中正则唯考其行迹,别其高下,审定辈类,勿使升降......宜省郡守,但任刺史,制使万户之县,名之郡守,五千以上,名之都尉,千户以下,令长如故,自长以上,考课迁用,转以能升,所牧亦增,此进才效功之叙也......”
看到夏侯玄所提的削弱中正官、裁撤郡官的意见,司马师的脊背不自觉的泛起了一层冷汗。司马昭也不禁感叹夏侯玄眼光之毒辣。
如今司马家的门生故吏、人脉,大多数便汇聚在各个郡内,担任着各个郡的长官,如若真如夏侯玄所言,裁撤郡级和郡官,那对司马家的势力而言,无异于是釜底抽薪。而负责选拔人才的中正官,如若像夏侯玄所建议的那样,变成了评定人才而无选拔之权的闲官,那对自己家族的势力来说更是毁灭性的打击。
父子三人此刻并没有像夏侯玄一样,打算为了国事而暂时放下私人恩怨,他们此刻心心念念的,反而是如何阻挠夏侯玄的改革大计。
司马懿思索了半晌,决定亲自给夏侯玄回一份书信,他命人取来纸笔,提笔悬腕写道:
“泰初贤侄如晤:君所言审官择人,除重官,改服制,此三策皆大善。然则州郡县三级之制,一脉相承已久,恐卒不能改。秦时无刺史,但有郡守长吏。汉家虽有刺史,只奉六条而已,故朝廷尚可把控诸郡县,今时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而行裁郡之法。昔汉时贾谊亦患服制之奢靡,然汉文虽身服弋绨,犹不能使上下如意,故改服饰,亦不可急于一时。恐此三事,当待后世贤能施行矣。仲达亲笔。”
【注二:此处司马懿回信以及下文夏侯玄的回信《答司马宣王书》,为了让读者读懂,修改了古信原文部分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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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子坊,昌陵侯府,正厅侧畔书房之内。
夏侯玄看了司马懿的回信,感到颇为失望,这封信虽将自己的改制想法称赞了一番,可终究只是对自己的敷衍罢了。
果然,司马懿始终还是不肯退让半步,枉费了自己一腔想要感化对方的热情。
不过夏侯玄还是对司马懿抱了一丝幻想,毕竟,如果改制与整个氏族为敌,那阻力实在是大的吓人,思索半晌之后,他又写了一封回信,企图最后再试一试,看到底能否说服司马懿支持自己的改制。
“太傅如晤:汉文虽身衣弋绨,而不革正法度,内外有僭拟之服,宠臣受无限之赐,由是观之,似指立在身之名,非笃齐治制之意也。今君侯乃命世冢宰,当追踪上古,抑末正本,若制定于上,自然化行于众矣。夫当宜改之时,留殷勤之心,令发之日,下之应也犹响寻声耳,犹垂谦谦,曰‘待贤能’,此伊周不正殷姬之典也。窃未喻焉。玄亲笔。”
毫无意外的是,夏侯玄的这封信送出以后,就如同泥牛入海,再没有了任何回音。
看来,司马家,非扳倒不可!
夏侯玄失望过后,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狠厉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