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荀粲为爱妻曹氏卧冰寝雪,以消热疾之时的春日正月之际,山荏县有些百姓声称说自己见到了黄龙现世的瑞相。
本来这种异象,无论祥瑞灾异,在寻常百姓看来都无所谓,且不一定可信,但在庙堂之上的天子与百官看来,就不一定了。
有些迂腐书生,的确是对前朝的天人感应之言深信不疑。但有些聪明的大臣,却善于利用这些有异的天象,趁机进献自己的谏言与主张。
散骑常侍高堂隆,无疑就是这样的一个聪明臣子。高堂隆也算是两朝老臣了,且当年还当过当今陛下的王傅,他的一颗心,自然是牢牢的拴在大魏身上的。
本朝立国之初,因袭前朝大汉的服饰、礼乐,而南方贼心不死的蜀虏,一直以来都打着复兴汉室的旗号,不停的蛊惑煽动着人心。本朝受大汉禅让,由火生土,乃是土德,象征着中央黄龙,如今民间恰好有了“黄龙现世”这么一个祥瑞,高堂隆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良机。
想要进言,一席空话自然无法扬名天下以正人心,恰巧十年前自己所创的太和历法有些缺陷,因此高堂隆打算寻一能人,来帮助自己撰写一部新的历法,同时进言改移天子服色为黄龙土德之色,以图达到让天下万民畏服、让吴蜀贼虏心乱之效。
近些年来,高堂隆结识了一名姓杨名伟字世英的青年才俊。此人如今正在尚书台担任尚书郎职务,巧的是他恰好擅长天文星象之法,才堪大用。
本来本朝还有一擅长天文历法之学的能人奇士,数年前还在灵台任职女史的仲长琴,此人虽是女流,但家学渊源,乃是本朝名臣、武皇帝朝尚书郎、人称“狂生”的山阳高平县仲长统的后嗣,其父乃仲长统之族弟、当朝尚书郎仲长灵【此人极其女为虚构】。其母则是太原王氏之女。
只不过仲长琴一年前已嫁给了前尚书郎诸葛诞诸葛公休为妻,不再任职灵台女史了。虽然如此,高堂隆在与杨伟二人撰写修改了新历法之后,还是将之誊录了一份,送到了诸葛诞的府上,以便让仲长琴修缮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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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诞早在任职尚书虞部郎之时,便已认识了曾在灵台担任女史、擅长观测天象、喜好侍弄花草的妻子,仲长琴了。
但是仲长琴天生沉默寡言,因此心中的情义并没有表露出多少来。但诸葛诞却因为对天象星辰十分有兴趣,时常也会去灵台造访一番。一来二去,二人也就熟稔了起来。
后来,太和年间,诸葛诞也算飞黄腾达了起来,他先是成为了风宪长官御史中丞,担任起了监察百官的重担,不久以后,因为他的刚正不阿与非凡才气,被当年一心想要提拔新人的皇帝曹叡看重,一举将他提拔为了八座尚书之一的吏部尚书!
而彼时,与诸葛诞齐名的夏侯玄,也成为了显贵有权的散骑常侍,两个交情匪浅、才气纵横的好友,就这样成为了京城最为耀眼的一时瑜亮。
仲长琴对诸葛诞的仰慕相思之情,此时正是十分深重之时,只不过诸葛诞忙于政务,不再常常往灵台跑了。
再后来,夏侯玄因为得罪了毛皇后之弟毛曾被贬为羽林监,诸葛诞则因当年的大案“浮华案”被免了官。飞黄腾达的两人一下子便跌落了谷底,但两人却同时在这段时间里,找到了自己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伴侣。
夏侯玄正是在左迁为羽林监不久之后,去了青州琅琊,结识了惠姑。而诸葛诞也因为被免官,重新往灵台跑了起来,这才慢慢发现了仲长琴对自己的情义。
时至今日,诸葛诞也还记得当初他和爱妻仲长琴定情的那日,二人所说的话。
那时的仲长琴,早就和诸葛诞混熟了,因此不再过分羞涩,忽然之间出现在灵台的诸葛诞,吓了仲长琴一跳。仲长琴之所以如此害怕,不仅仅是因为诸葛诞来得突然,最主要是她今日忘了收起那盆鲜花。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盆花的名字,叫做“葛郎花”。
那自然是为了诸葛诞才种的花。
“仲长姑娘,今日你还在灵台值守啊!”
诸葛诞还是像往常一样,大大咧咧的来到了观星台,毫不客气的坐在了原本应该属于观星女史的位置上。他自然也注意到了身旁的花,他端起那花笑道:
“仲长姑娘,这花我在你这见过好多次了,难道这花的花瓣是金银做的不成,让你如此着迷?”
仲长琴听了诸葛诞的话,羞红了脸,慌忙想要夺过那盆花,但慌张之际,却不慎喊出了她给这花取得名字:
“诸葛公休,快把我的葛郎花还给我!”
“什么花?!”
诸葛诞听了那花的名字,心中一震。
那一日,因为这盆葛郎花,诸葛诞终于鼓起勇气告知了仲长琴自己对她的心意。二人也因此终于得以互明心意。
再后来,诸葛诞亲自找了媒人,带着聘礼,去了未来岳父仲长灵的府上,正式的提了亲。虽然诸葛诞因浮华案被免职,但仲长灵依旧还是很看重他的才华,兼之爱女正好心系此人,于是仲长灵便欣然答允了这门亲事。
而仲长琴与诸葛诞成婚之后,也便辞去了灵台女史的职务。
这一日,诸葛诞闲来无事,正和夫人仲长琴二人亲手锄着花园中的杂草。
“娘子,咱们伯父仲长公理【仲长统字公理】的《述志诗》中曾云:
飞鸟遗迹。蝉蜕亡壳。螣蛇弃鳞。神龙丧角。至人能变。达士拔俗。乘云无辔。骋风无足。
垂露成帏。张霄成幄。沆瀣当餐。九阳代烛。恒星艳珠。朝霞润玉。六合之内。恣心所欲。......
我越是研读,越是觉得,伯父这分明是在说我诸葛公休啊,当初我飞黄腾达之时,可不就是螣蛇神龙么,但后来遭陛下遗弃,便是‘螣蛇弃鳞、神龙丧角’了。只不过我诸葛诞乃是达士,虽无官职以显吾志向,但却得以陪伴夫人‘乘云骋风、露霄为帐,六合之内,恣心所欲’,也不失为人生至乐也!”
仲长琴听了丈夫这一番自嘲而又自得的长篇大论,被逗得咯咯直笑,不慎弄断了两株花茎,顿时有些心疼,她一边安抚着受伤的花茎,一边回答丈夫道:
“我看呐,你这是在‘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叛散五经。灭弃风雅。’呢!别人或许不知,但我岂能不明白,就算是‘神龙丧角’,你的心中呀,还是放不下‘螣蛇乘雾’!”
诸葛诞笑着抓起仲长琴的手笑道:
“果然还是夫人懂我,待来日,看我如何‘春云为马。秋风为驷!’”
仲长琴则笑着回复道:
“夫君还是要‘按之不迟。劳之不疾。’,勿要心急才是啊!”
就在夫妇二人相谈甚欢之际,府中的家丁则来到了后苑,说是散骑常侍高堂隆与尚书郎杨世英一同联名寄来了一本历法草稿,想要让诸葛诞夫妇斧正一番。另外,那家丁还告知了诸葛诞夫妇一个自己在坊间打探到的好消息,那就是李惠姑又怀有了夏侯玄的身孕,如今已然数月之久了。
“哦?此事当真?那可真是太好了!等泰初孩儿降世,我等可要好好前去庆贺一番!”
诸葛诞与仲长琴夫妇听了这个好消息,都十分开心。夫妻二人说完此事,又闲聊了一阵,这才打开了高堂隆与杨伟二人送来的历法书稿。
诸葛诞明白,高堂隆与杨伟二人都是有真才实学之士,此番求教,自然是真心实意的,因此他和仲长琴二人并没有谦让,便在草稿上大胆修缮改补了起来。
如此凡数月有余,他们夫妇二人终于将这部本来已经十分优秀的历法修改的更加完善了。
当皇帝看到了杨世英与高堂隆所撰写的新历法之后,也是大加赞赏。
早春三月的大朝会之上,皇帝下令改年号青龙为景初元年,还将原来的太和历法改为了新历法。这部新历法,自然也就被称之为《景初历》了。
不仅如此,在高堂隆的建议之下,曹叡还下诏规定,从此以后,天子服饰崇尚黄色,以应大魏土德之运;祭祀所用牲礼皆用白色;朝会之时建大白旗。
曹叡还下诏,将侍中陈矫升任为大司徒,将尚书右仆射卫臻升任为大司空,来替补董昭与陈群留下的三公空缺。
不仅如此,曹叡还亲临宗庙,让有司官员记录道:“武皇帝拨乱反正,为魏太祖,乐用武始之舞。文皇帝应天受命,为魏高祖,乐用咸熙之舞。帝制作兴治,为魏烈祖,乐用章斌之舞。三祖之庙,万世不毁。……”
有些人私下里认为,皇帝才不过三十余岁,就早早的为自己定下了“烈祖”的庙号,似乎不祥,但是这番话,百官之中,自然没有人敢真的说出来。
春末之际,刚刚升任为大司徒的东乡侯陈矫陈季弼,隐隐有病重不治之兆。
这一日,陈矫觉得自己的身子骨的确快要撑不住了,于是立即叫来了长子陈本和次子陈骞、幼子陈稚。
三人进堂之后,正要行礼,却被陈矫阻止了。
三人明白父亲是怕浪费时间,重要的话来不及说完,于是纷纷急忙起身,来到了父亲的榻边。
已然是尸居余气的陈矫,望着稳重老实的长子陈本、老练聪慧的次子陈骞,与稚气未脱的幼子陈稚,心中感到一阵凄惶。虽然三个儿子各有才能,但却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如果可以,他真的想再多陪他们几年,再多教教他们。
而父亲即将离世,三个孩子此刻也十分害怕。如今朝堂局势不明,陈本与陈骞又各自倾向于夏侯家与司马家,曾经被文皇帝赞叹:“临大节,明略过人,一时之俊杰也”的父亲,如果可以再多护持他们几年,那对他们而言,无疑是最为有利的。但如今,父亲眼看着就要不成了。因此陈本兄弟三人此刻心中满是悲痛与彷徨。
“不知父亲,对孩儿们有何吩咐?”
陈矫此刻并没有答话,他想起了数年前的一件事情。
那一年,自己刚刚担任尚书令一职,却被当时得宠的侍中刘晔所诋毁,刘晔对陛下进谗言,说自己专权跋扈。刘晔乃是三朝元老、本朝名臣,自己当然害怕极了,无奈之下,他只得询问几个孩子的主意。
长子陈本虽有统御之才,且精练于文理,但面对此事,他却想不出半点主意。
倒是精于权谋诡计的次子陈骞对自己说:主上乃明圣君主,而父亲则是顾命之臣。即使君臣间有什么不如意,对自己而言,最大的损失也只不过是不能做到三公而已。因此根本无需为此事忧虑。
几天后,皇帝果然下诏要接见自己,自己心中依旧害怕,因此又问两个儿子,长子陈本还是不知该如何办,依旧是次子陈骞给自己宽心道:陛下已然释怀,所以才见父亲,因此父亲无需忧虑。
果然,见过皇帝之后,陈矫这才明白,次子陈骞所说的确不假。
但陈矫忧虑的是,陈骞虽然智谋过人,但在某些事情上却过于偏邪,不如长子陈本的稳重担当。
如今的陈矫,心中纵然有千言万语,还是不知该如何出口。
过了良久,陈矫这才说道:
“你们......兄弟三人,各有所长,为父也明白,本儿,与骞儿......志向不同,为父不求你们,能事事同心,只要求你们,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保全自己......,本儿,骞儿,你们两个,是兄长,要记得,护持好稚儿啊......”
兄弟三人听了父亲的话,此刻心中均感难过,三人此刻一边点头,一边哽咽痛哭着,除此之外,并无言语。
数日之后,皇帝亲自来了陈矫的府上,前来探望陈矫。
明白陈矫有识人之能的皇帝,最后只是附在陈矫耳边,悄声询问了一句话:
“爱卿,依你看来,司马懿是否真是忠诚正直之臣,是否可以让朕托付国事?”
陈矫听了这话,也悄声回道:
“回禀陛下,司马仲达,乃是朝廷之望......国家重臣,但......是否可以......托付社稷,臣,就不知道了......”
说完这话,陈矫的气息便渐渐变得微弱了起来,直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