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玄在参加了大司空陈群的葬礼之后,特意打听了一下原司空府掾属傅兰石的消息。
毕竟傅嘏,对自己而言不仅仅是极为重要的一个朋友,而且自己自妹妹媛容亡故之后,已然决意与司马家反目,先前制造陵霄阙之事让皇帝卸了司马懿的兵权,成为虚高无权的太尉,只不过是自己大计的第一步而已。自己想要搬到司马家这颗巨树,势必还需要得到众多朋友的支持才行。
据夏侯玄所知,目前司马懿、司马师父子虽然看似失势,但朝中支持司马家的朝臣,除了刘放、孙资这两个老狐狸之外,还有蒋济、高柔、司马孚、王肃等重臣,至于围绕在司马师周围的青年才俊后辈,也有钟毓钟会兄弟、司马歧、司马昭、以及司马师的新舅哥吴应、荀粲的兄长荀顗、陈本之弟陈骞、高珣等才能不俗之辈。
自己的朋友众多,但荀粲、于桓、妹夫和逌、堂弟夏侯奉,还有牵嘉、牵弘等人尚未成长起来,诸葛诞、李丰、李翼、毕轨等人又因浮华案被免职,可用之人除了堂弟夏侯献、表弟曹羲之外,就只有陈本、许允、崔赞这几个人了。
因而才能不俗的傅嘏,无疑是夏侯献这些朋友之中,十分重要的那一个。
“您是问傅兰石傅大人么?他前些时日便被调去太尉府,做了太尉掾吏了。”被询问的人这样回答了夏侯玄。
夏侯玄听了这句话,心中一寒,不禁愕然。
傅嘏与自己少年相交,难道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已然与司马家决裂了么?而傅兰石踏上这条路,是在告诉自己,他已经决定与自己割席绝交了么?
夏侯玄仍是不敢相信。
虽然自己早已是昌陵侯夏侯府的主人,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比任何一个少年儿郎更加重视友情。
正是因为这些年,他早已见惯了朝堂与战场的残酷,他才会格外去珍惜那些纯朴的友情。
可是如今,那个曾经与自己还有羲弟和荀弟形影不离、不善言辞、喜爱古器古书的傅兰石,就要跻身于太尉府,与自己彻底绝交,甚至为敌了么?
夏侯玄心中讶异稍减之后,又几经思虑,这才终于决定亲自去拜访一次傅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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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嘏的祖上,乃是前朝汉昭帝刘弗陵时,出使大宛,勇斩匈奴恶使,斩杀悖逆楼兰王,并以功获封义阳侯的、著名的外交名臣兼大汉勇士傅介子。
傅嘏自幼丧父,从小便是由叔父傅巽抚养长大。数年前,太和年间,叔父病逝之后,他便以才能出众、擅长谋划军政而被大司空陈群所看重,因此成为了司空府的掾属,从此得以长住于颖阴侯府中,傅嘏也因此与司空陈群名为主从,情犹父子。
陈群又与舞阳侯司马懿乃是至交,因此傅嘏一向对司马懿同样十分尊敬。
自从他大致知晓了夏侯玄与司马府那几乎无法化解的恩怨后,他的内心同样是痛苦的。
可是叔父自小便教诲自己,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他看来,司空陈群不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更有父子之情、师生之谊,是绝对不可辜负的。
而陈群与司马懿,虽说没有相互结党,但在庙算国策上,一向都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傅嘏也知晓,他们二人的夙愿,便是削弱皇室宗族贵族的权力、打压那些没有涵养的寒门,让士子出身、身有才华的外姓士族臣子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
在傅嘏的心中,大司空旧情,是万万不可辜负的。
这是傅嘏的原则。
因此,在反复权衡之下,傅嘏最终决定放弃与夏侯玄的私义,而转身去加入以司马懿为首的士族阵营中去。
夏侯泰初,他终归是皇室姻亲,与自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吧。
此刻,他正在叔父傅巽的故居处收拾书简等物,打算搬去太尉府的幕府住处中去。
“傅兰石,你要搬去太尉府,也不跟我说一声让我送送你,太不仗义了啊!”
傅嘏一听这咋咋呼呼的语气,就知道是荀粲荀奉倩这家伙来了。他的心中此刻略显诧异,他转头问道:
“荀奉倩?今日难得居然想起来看我?此番我只是去太尉幕府中任职而已,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又不是远走他乡,你送什么别呀。”
傅嘏话虽这样说,但还是放下了刚刚背到肩上的书箱,在还未完全熄灭的炭炉中添上了几块木炭,将一只陶制的茶壶放在了炭炉之上,对荀粲笑着说道:
“坐吧。怎么今日没有去陪你那位夫人,倒是有空来看我呀?”
荀粲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开玩笑,而是摆出了一副罕见的严肃表情,他望着傅嘏游移不定的眼神,一字一句的说道:
“太尉府固然是近在眼前,你我日后要见面,自然也是容易之极,可是傅兰石,你有没有想过,夏侯泰初、曹昭叔、李安国,还有公休大哥他们?”
此刻的傅嘏,被戳中了心事,沉默无语。
就在这时,一名府上僮子入堂道:“启禀公子,府外来了两名客人。”
“何人?”
“好像是驸马都尉何平叔,还有前尚书郎邓玄茂。”
何晏邓飏么?
傅嘏从心底发出一声冷笑。此二人想与自己结交的心思,早就不是一日两日了,可是像那空有才气却本性虚伪之人,他却从来不屑一顾。
“告诉他们,今日我身体不适,外客一概不见!”傅嘏冷冷的说了一句。
那僮子似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场景,因此并没有感到为难,而是立即转身朝着门外走去了。
过了一会,大约是打发走了何晏与邓飏二人,那僮子又来到了堂内。
“公子,羽林监、昌陵侯夏侯泰初在府外求见。”
傅嘏闻言,突然一愣神,可是片刻之后,他便又恢复了漠然的常态。
“你就说我不在府中,让他回吧。”
“是。”那僮子再次走出门去。
“兰石,你就当真如此绝情?泰初他也算是一时之杰士,自少时起,你我便和他交心论友,我也知晓,如今他前来是为了拉拢你,大司空之情谊固然重要,但司空已殁、泰初又虚心诚意来此,而你却固执如此。子岂不闻古时有蔺相如下廉颇之事否?”
傅嘏这次并没有再动摇,他几乎都没有犹豫,就决绝的说道:
“夏侯泰初,志大心劳,能合虚誉,诚可谓利口覆国之人!何晏、邓飏有为而躁,博而寡要,外好利而内无德,贵同恶异,多言而妒前。以吾观之,此三贤者,皆败德之人尔,我远避之犹恐罹祸,又怎可去深交?”
【注一:《世说新语》载:“何晏、邓飏、夏侯玄并求傅嘏交,而嘏终不许。诸人乃因荀粲说合之,谓嘏曰:‘夏侯太初一时之杰士,虚心于子,而卿意怀不可交。合则好成,不合则致隙。二贤若穆,则国之休,此蔺相如所以下廉颇也。“傅曰:“夏侯太初志大心劳,能合虚誉,诚可谓利口覆国之人。何晏、邓扬有为而躁,博而寡要,外好利而内无关龠,贵同恶异,多言而妒前。多言多衅,妒前无亲。以吾观之,此三贤者,皆败德之人尔,远之犹恐罹祸,况可亲之邪?’”】
“兰石,没想到你竟可说出如此薄情寡义之言!何晏、邓飏二人不可深交是不假,可是咱俩与泰初是什么关系?这些年来,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泰初为人究竟如何吗?”
“奉倩!”傅嘏似乎像是在刻意躲避着什么,他迅速的背起书箱,红着脸沉声说道:“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
有些心累的荀粲望着傅嘏那倔强的背影,束手无策,过了良久之后,他不禁微微叹了口气,说出了最后的关照之言:
“傅兰石,到了那边,万事小心。”
――
数月之后,已是春初。
这是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雪,也是冬末的最后一场雪。
荀府之中,一片哀戚。
素色的招魂幡与洁白的积雪相互映衬,让人心中的伤感愈发的难以抑制。
那个荀粲自少年时开始,等待了十余年的女子,那个他心中的挚爱,那个才和自己在一起不到一年的爱妻曹氏,竟就这样去了。
曹氏患上的,是一种“热病”。自入冬以来,妻子便日日高烧不退。荀粲遍求洛阳名医,甚至连宫中的御医都被他求了来,只可惜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
荀粲慌了神,没了办法,不顾府上人的劝阻,悲痛至极的他任性的跑到大雪茫茫的庭院中,以身取冷,又跑回房内抱着妻子,为她冷熨退烧。
只可惜老天爷并没有被荀粲的诚意所打动,开春后,她,还是去了。
傅嘏听说了这个噩耗以后,知道以荀粲的性格,一定是伤心欲绝。他立刻抛开手头的公务,跑去荀府看望。
庭院中,除了面如死灰、双眼无神,披头散发坐在庭院之中的荀粲,还有立在一旁束手无策、沉默不语的夏侯玄。
三人就这样相对无言。
过了半晌,傅嘏才开口劝解荀粲道:“君曾言,女子之才德无关紧要,自宜以姿色为主。自古这世间才色并茂者难有,但徒有美色之女子,可谓数不胜数,你又何必伤心若此?”
荀粲闻言,不禁泪流满面。
过了半晌,他才一字一句说道:“佳人难再得,亡妻乃是世间倾国绝色,当世女子,无人能及……”
这一年,荀粲二十九岁。
一年以后、景元初年的冬日,在一个大雪茫茫的夜晚,荀粲由于心劳神伤、又饮酒过度,终是随他那亡妻去了。
那个冬日,年近而立的昌陵侯夏侯玄在挚友葬礼上,不禁流泪感叹:“荀郎之事,足以令世人神伤……”
【注二:荀粲虽风流但对妻用情极深,曹氏美貌而早夭,故悲伤不已。后常以“荀令神伤”用为悼亡的典故。唐代罗虬有《比红儿诗》曰:“芳姿不合并常人,云在遥天玉在尘。因事爱思荀奉倩,一生闲坐枉伤神。”《警世通言》卷二:“杀妻吴起太无知,荀令伤神亦可嗤。请看庄生鼓盆事,逍遥无碍是吾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