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汉大将军姜维在陇右的这场劫掠,让彻底沦为傀儡的皇帝曹芳心情差到了极点。
“李安国他们是怎么被定罪的?!快给朕去严查!快去!!”
昨日的大朝会上,曹芳彻底放下皇帝的架子和尊严,求爷爷告奶奶,仅仅只是保住了自己长姐齐长公主的三个孩子。
至于他的姐夫——李丰之子李韬,并没有躲过司马师的屠刀。
姐姐齐长公主甚至还改嫁给了司马氏的新贵任恺。
而任恺的父亲任昊,则继任了夏侯玄太常卿九卿之首的尊位。
此时此刻,听到边境有变、心情差到极点的曹芳破罐子破摔,宛若疯了一样的呼喊道:
“夏侯泰初镇着雍州的时候,姜维没能夺去寸土,可如今他司马大将军这才辅政多久,就让我数万大魏儿郎葬身东南,让我三县大魏子民被掠入蜀境!”
“李安国,张敬仲是多么好的忠臣,是朕的皇亲国戚,竟会被安上谋逆的帽子,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给朕严查!”
身旁还算忠于皇帝、与许允保持着紧密联系的内侍一看曹芳发疯似的口不择言,立即便将殿内所有侍者全部遣出了殿外。
过了良久,那内侍见皇帝冷静了下来,这才轻声提醒道:
“陛下慎言,如今的局面,其实还不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怒气未平的曹芳听了内侍这句别有深意的安慰后,眼中顿时散出了一阵神光。
那内侍耳语一阵之后,曹芳脸上竟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好,好,你速速传召许允许士宗,速速叫他来太极殿见朕!”
————————
当许允离开太极殿后不久,自宫中就发出了一道任命诏书。
这是任命大将军之弟安东将军司马昭为西路抵御姜维进犯的行军主帅的诏命。
司马师一边查看着手中的诏书,一面仔细思忖着皇帝的想法。
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眼疾也有日益加重的趋势,过继给自己的司马攸年纪尚轻,资历极浅,不可能在这几年平顺的继承司马家的大业。
说白了,自己身故之后,司马家的家主,只能是他的弟弟,司马昭。
如今司马昭的威望尚且不足以平息朝野上上下下所有的反对之声,因此此次让他担任西路御敌主帅,倒也恰好合适。
思忖了许久的司马师终于下定了决心,写下了一份任命军职的手令,并在其上加盖了大将军印。
整日浸淫政务的司马师不知道的是,自从那一日四女儿灵云见到妹妹灵君的尸身后,就彻底的病倒了。
灵云和灵君一样,由于那些数不清的市井流言,向来心中有郁结惆怅之意,多愁善感之下的她本就身子不够强健,如今陡然间见妹妹惨死家中,灵云立时便大病了一场。
司马师本以为这些时日女儿的病自会好起来,因此并没有勤加探望。
————
几乎所有的有识之士都知道,成功掠到人口的姜维一定会很快返回汉中。
司马师之所以让司马昭去走这个过场,不是为了说服那些已经投靠司马家族的士族,而是为了说服那些不明大势的平民老百姓。
毕竟,禅代天下的大事,不仅仅只需要士族的支持。
如果能获得百姓的好感,自然没有坏处。
和司马师预料的一样,司马昭率兵赶到雍州后,姜维早已遁去。
司马昭参加了几场雍州的陈泰、郭淮摆下的酒宴,游览了一番雍凉盛景,这才慢慢悠悠的朝着洛阳的方向“凯旋而归”了起来。
数月后的洛阳城,平乐观内。
天子曹芳特意在这里摆下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打算此处等候凯旋而归、即将还都的安东将军司马昭,并在洛阳犒赏得胜而归的三军将士。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平乐观内,皇帝曹芳与时任中领军的许允,此刻正与左右亲信谋划着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陛下,待会您只要在手令上画个押,微臣便带着埋伏此处的领军营将士擒斩司马昭,然后逼迫前来赴宴的司马师卸下兵权,绝了我大魏后患!”
神情激动的曹芳点了点头,用他的皇袍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
他再次看了看案头已经写好的诏书,心中感到了一阵忐忑不安。
远处,嘹亮的号角声以及沉闷的鼓声传来。
那正是安东将军司马昭及其麾下军队入城的预示。
就在此刻,受许允安排,在殿前排演歌舞、提醒动手时机的优人云午按照先前的约定唱起了提醒皇帝画押的歌词:
“青头鸡,青头鸡,振翅冲天平地起!”【后半句是笔者自加】
眼看着司马昭即将来到平乐观,君臣二人的心情都紧张到了极点。
青头鸡,说的就是鸭,云午等人的意思,自然是让皇帝即刻签押诏书,好让甲士动手。
曹芳此刻微微颤抖,呼吸急促,额头上满是冷汗,竟在这个节骨眼上犹豫了起来!
“陛下,赶快签押下令吧!”
中领军许允看皇帝似乎有惧意,急忙跪地请命了起来。
“士宗……朕怕,怕你会如泰初、还有安国一般……,如果到了那时,朕身边就真的没有一个忠臣了……”
“陛下……”
许允听了皇帝关切的话语,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感动,他坚定的望着皇帝,用坚决的语气表态道:
“臣愿为大魏披肝沥胆,在所不辞,快请陛下下令吧!”
“士宗……”
曹芳犹豫了半晌后,竟然再次摇了摇头,他长叹一声后,取出怀中讨贼诏书,竟然将其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盆之中!
许允见状大惊,急忙伸手去抓,可那轻薄的手诏顷刻间就在烈焰中化为了灰烬!
“朕不想再让你们去冒险,做无谓的牺牲了……,如果司马家真的想要篡我大魏的话,那也许便是天意吧……”
“陛下……”
得知此次谋划无法实施的许允心中悲痛到了极点,伏倒在冰冷的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片刻之后,知道干系重大的许允知道此事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头脑恢复冷清的他立即便调整好了情绪。
不多时,从城郊迎接弟弟的司马师和‘凯旋而归’的司马昭二人便与几位心腹大臣乐呵呵的进观赴宴来了。
曹芳和许允强打精神,陪着司马兄弟二人推杯换盏,君臣二人嘴里不停的说着好听的漂亮话,心里则一直祈求着今日的事千万不要败露。
而方才进殿时就已察觉到气氛不对的司马师,此刻也并没有选择打破砂锅问到底,而是耐心的陪着皇帝玩着这虚伪的游戏。
他似乎非常喜欢大魏天子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决定多陪一会儿这个‘傀儡’,至于收拾残局的事,日后再说也不迟。
就在这时,一名司马府的家丁急匆匆赶到了观内,对着司马师耳语了几句。
这个举动让皇帝曹芳和许允二人心中着实的捏了把汗。
随着司马师眉头微微皱起,二人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在这一刻,自以为山穷水尽的许允甚至动了私自下手、拼死一搏的心思。
“叫夫人好好照料,我这边抽不开身,料想应无大碍......”
听司马师口中吩咐的,大致好像是府中事务,许允这才将躁动不安的心强行按捺了下去。
冷眼旁观的司马昭望着皇帝和许允二人局促不安的紧张模样,心中则憋着一股笑意。
——————
司马师不知道的是,当他在平乐观内推杯换盏的时候,女儿灵云已经快不行了。
当司马师醉醺醺的回到家中后,顿时便被屋内羊徽瑜和一众下人的哭泣声吓了一跳。
当他看到榻上了无生机的女儿后,他的心中顿时感到了一阵难以抑制的钝痛,与此同时他的酒也瞬间醒了大半。
看着司马师阴沉的脸色,看诊的大夫此刻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
看着灵云那瘦小的身形、发白的脸色,司马师心中的悲伤就宛若决堤江河一般轰然而至。
他悔,后悔自己为何要参加这毫无意义的酒宴,不及时回到家中。
他捂着剧烈疼痛、流泪不止的左眼,心中的悔恨竟全数转化为了对曹芳的愤懑。
恰好发现曹芳小动作的司马师即将要和皇帝撕破脸皮,因此这阵愤懑不需要过多的理由。
这一路走来,自己就宛若是受了诅咒一般,妻女亲友纷纷离散,但司马师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
“看来,这个曹芳已经不甘于只做我司马家的傀儡了!”
司马昭见大哥眼中流露着杀机,试探性的问道:
“既然大哥想对曹芳下手,那执掌禁军的许允,该当如何处置呢?”
司马师听了兄弟的话后,眼神中的杀机更加浓烈了几分:
“许允,他和李丰一样,都是没有良心的东西,枉我先前还想要拉他一把!”
发现了天子曹芳小动作的司马师当然没有选择放过皇帝。
他第一时间便派了身为郭太后亲族的麾下亲信郭芝进了宫。
郭芝此刻正与郭太后在永宁宫内秘议着一件大事。
“你是说,大将军想要废了陛下,立彭城王曹据为新皇帝?!”
郭太后听了郭芝的话后,面有惊怒之色。
曹芳虽然不是自己亲子,但这二十余年来,虽然和自己有过龃龉,但大体上对自己这个母后也算毕恭毕敬。
而且曹芳乃是先帝曹叡钦定的皇太子,秉性聪慧,又无甚大的过失,眼看着就要临朝亲政了,可是此时司马师却想要行废立之事,明摆着就是想要扶植一个新的傀儡!
郭芝见太后面有不满之色,赶忙继续说道:
“太后有子如此,却没有尽到教导之责,且大将军废帝之意已决,今又勒禁兵于宫外以备非常,依臣之见,太后不如顺着大将军,速速写好废帝懿旨,否则的话,恐怕对我郭氏不利啊!”
面对郭芝明目张胆的威胁,郭太后心中怎么可能不感到惧怕。
司马家的屠刀屠了一家又一家,就连夏侯玄、李丰这样名满天下的名士都没能逃过厄运,倘若自己得罪了司马师,恐怕到时候确实会连累到整个郭氏家族。
念及此处,郭太后长叹了一声,只能同意郭芝的建议。
曹芳肯定是保不住了,但,立谁为新的皇帝,同样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
自己虽然不能得罪司马师,但同样也不能脱离曹氏。
如果皇帝姓曹,自己这个皇太后自然是名正言顺,可一旦皇帝姓了司马,自己就是郭家一个老太太而已,还能有何尊荣可言?
思虑已定的郭太后点了点头,无奈的对眼前这个已经彻底投入司马家门墙的族叔郭芝言道:
“废立乃国之大事,哀家欲亲见大将军,与他当面详谈。”
眼看任务即将成功的郭芝岂肯就此放弃,他继续不依不饶的劝郭太后道:
“大将军日理万机,哪能有时间入宫来呢?太后但当速取玺绶,写下废帝诏书才是!”
郭太后无奈,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只能遣身旁侍者取来玺绶,她决定先顺从司马师的意思,废掉曹芳。
但与此同时,郭太后的心中还有些别的想法。
“诏书我已经写好了,现在我可以见一见大将军了吧?”
察觉到郭太后语气不对的郭芝立即干咳了几声,企图化解尴尬。顺利拿到废帝诏书、任务已经完成的他自然再没有拒绝郭太后的请求。
——————————
自从平乐观一事之后,许允便日日心中忐忑不安。
近日禁军营的长官频繁变动,听说自己又即将要被外放为镇北将军,顶替前任刘靖,司马师是否已经发现了他和皇帝之前那个夭折的计划?
许允不敢去想。
就在这时,府中小厮递来了一封书信:
“老爷,这是大将军命人送来的亲笔信!”
难道是劝谕自己自裁么?!
听了小厮的话后,许允很明显的微微一颤,他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打开了那封信:
“士宗亲启:镇北任上虽少有公事,却是都典一方之高官显职,且镇北府官衙与士宗家乡邻近,士宗此番震华鼓,建朱节,历本州,正所谓着绣昼行、光耀本族矣!师白。”
许允看完这封书信后,身体不再因恐惧而发抖,取而代之的,是因兴奋而急促起来的呼吸。
难道司马师真的打算放过自己了吗?
“夫君,你今天哀声叹气了半天,怎么这会却高兴起来了?”
妻子阮氏见丈夫状态有异,不禁开口询问了起来。
许允知道自己这个丑妻素来很有见识,于是将司马师的书信递了过去:
“夫人,不知大将军送来此信,乃是何意?难道我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阮氏看完了那书信后,眉目凝重的摇了摇头:
“夫君,依我之见,祸见于此,何免之有啊!”
许允听了妻子的话后,兴奋的心情再次蒙上了一层阴影。
妻子乃是出名的才女,她的判断向来很少出错,现如今妻子觉得危险尚存,看来自己确实还是高兴的有些太早了。
心思恍惚的他决定立即进宫面见曹芳,好好商量一下解决的方法。
兼任侍中的许允此时还有出入宫禁的权力,因此很快便见到了即将被废的皇帝曹芳。
“臣,许允,拜见陛下!”
曹芳见到这个一心为曹氏着想的臣子之后,心中泛起了一丝感动和愧疚。
先前夏侯玄、李丰、张缉被杀,自己因惧祸选择了沉默,现如今许允也差点因自己的犹豫不决而受到牵连,他的心中不由得生出了几丝愧疚之情。
君臣相聚后,三言两语之间,许允便发现皇帝已经彻底失去了斗志,许允本想出宫回府与妻子商议,但曹芳却出口留下了他:
“士宗,你即将要远赴并州去了,咱们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朕这就命人摆宴,今日一定要与你一醉方休!”
“陛下,臣......臣家中还有些许事务......”
许允本想推辞,可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曹芳打断了:
“士宗,连你也不愿意再陪陪朕了吗?”
听了皇帝那充满无奈和忧伤的感慨后,许允心一软,便留了下来。
二人此刻并不像是君臣,反而像是一对即将阔别的老朋友一样。
两人饮了一杯又一杯,许允喝到微醉,怕君前失仪,这才起身拜别:
“陛下,臣当远离,以后不能再常伴陛下左右了......”
曹芳听了这话后,心中那因醉酒而加深了数倍的伤感此刻再次被勾了起来。
君臣二人一个跻坐,一个跪拜,就这样痛痛快快的大哭了一场。
————————————
“大将军,听说许允得了大将军的书信后,果然得意忘形了起来,听说昨天晚上,他还大醉了一场呢!”
钟会急着除去许允这个眼中钉,因此一大早便来到了大将军府。
司马师闻言后,眼中寒光流转,对钟会吩咐道:
“士季,你去传我命令,让你兄长稚叔速速以贿赂官员的罪名将许允拿下!至于刑名,判他个减死发配就罢了吧!你速速去许允家中,若其二子才德与父相若,你便将其一并拿下!”
钟会聪慧异常,自然听得懂司马师的言外之意。
司马家杀了太多的人,如今许允虽不堪司马家驱使,但毕竟没有证据,罪不至死,倘若像之前一样贸然夷其三族,只怕会对司马家的名声不利。
因此倘若许奇、许猛二人才能不及许允,钟会自然不会贸然将其抓捕。
毕竟他的目的,是要除掉许允这个与自己争宠的对手而已。
“主母,不好了主母!”
许宅的管家一得到钟会率兵而来的消息,立即便着急忙慌的跑进了内堂:
“主母,钟会来了,他们抓走了老爷还不罢手,我这便带两个公子逃吧!”
许奇、许猛兄弟二人少年闻名,听了管家的话后,并没有吓得惊慌失措,而是将目光移向了母亲阮氏:
“母亲,依您之见,孩儿该当如何自处?”
阮氏临危不乱,只一刹那便猜透了司马师的意图:
“司马师派钟会前来,是想看看你们的才能,日后会不会威胁到他司马家。汝等虽是佳士,但才具却不算多,可放心大胆的与钟会对答,无需藏拙,除此之外,你们也可以多多少少向钟会询问一些当朝局势!”
许奇、许猛兄弟知晓母亲一向有洞察先机之能,因此心中再无疑惑,直接出堂应付钟会去了。
——————————
“大将军,以会之见,那许奇、许猛虽有俊才,但比起其父许允,大不如也!”
司马师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起身披了一件毛皮大氅:
“万事俱备,我这便进宫,去会一会皇太后!”
司马师一路进宫,不多时便来到了郭太后的永宁宫。
两人会面后也不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的商讨起了新皇帝的人选问题。
“大将军,如果你执意要立彭城王为帝,那老身又当置于何地?!”
“太后,以微臣之见,彭城王乃文皇帝之子,性情纯孝,德行高洁,正是新帝的最佳人选啊!”
司马师和郭太后此刻心中都如明镜一样清楚,彭城王曹据虽然辈分高,资历足,但为人一向软弱无能,十分易于把控。
司马师之所以一再坚持要立曹据,自然是想要一个合格的傀儡。
但郭太后也有自己的顾虑,对她而言,皇帝是谁,抑或是大将军是谁,全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郭家的地位不能崩塌。
彭城王与她亡夫先帝明皇帝曹叡是兄弟,一旦彭城王曹据继承大统,自己还怎么当这个太后?
念及此处,郭太后并没有妥协,她态度强硬的继续反驳道:
“彭城王,乃先帝兄弟、哀家之季叔,如立其为皇帝,我又如何自处!就算哀家的地位无足轻重,难道明皇帝绝嗣也是小事吗?!”
司马师没想到郭太后搬出了明皇帝的名头,一时之间,他也不好办了起来。
思忖片刻后,司马师决定退让一步。
反正立谁为帝并不重要,关键是这个新的傀儡足够听话就好。
“既然如此,那太后认为,立谁为新帝,最为合适?”
郭太后见司马师好不容易松了口,急忙说道:
“哀家以为,高贵乡公曹髦,乃是文皇帝长孙,明皇帝兄弟之子,于情于礼,都要比彭城王曹据更为合适,大将军不妨再仔细考虑考虑。”
郭太后最终决定,立时年十四岁的高贵乡公曹髦为新帝。
她依稀记得,曹髦这个孩子十分好学,甚至有传言说,其虽然年纪轻轻,但文采武略已然隐隐有当年文帝的影子了。
日理万机、并不关注宗室子弟的司马师并没有关注过曹髦,他只知道这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两人沉默了片刻后,司马师见郭太后态度强硬,因此打算先召集群臣,将废掉曹芳的诏书给满朝文武去看。
等废旧帝一事尘埃落定,再让群臣商议一下新帝的人选。
司马师思虑已定,于是答应了郭太后的请求,行礼后退出了永宁宫。
——————————————
庙堂之上,当群臣看到郭太后的废帝诏书、听到司马师废帝的意思后,纷纷大惊失色。
群臣虽然叽叽喳喳的议论了一番,但迫于司马师的权柄和司马家的残忍秉性,衮衮诸公竟无一人敢出面反对。
司马师见目的已经达到,于是装出了一副涕泪横流的样子,他哭嚎着说道:
“陛下虽无过失,但皇太后令如此,我等身为人臣,又怎能违逆王室之命啊!”
司马师这番说给史官听的话,连自己都不相信,又怎能说服满朝文武?之所以大家都不说话,自然还是因为司马师手中的生杀大权。
但此时此刻虽然没有人明言反对,但也没有一人主动表示同意。
钟会见朝中气氛有些尴尬,立即决定出班为司马师帮腔:
“古时伊尹放逐其君太甲,殷商国祚得宁;前朝霍光废昌邑侯,大汉国运升平。权定社稷以济四海之事,伊尹、霍光二贤行之于古,大将军行之于今,此事有何不可?臣钟会赞成迎立新帝!”
司马师满意的对钟会点了点头,然后顺着钟会的话势说道:
“诸君对师如此看重,师自当担起大任,怎能因贪图贤名而坏国家大事?既然太后之令如此安排,我等为人臣者,自当尊奉其意才是!”
就在这时,身为宗正的宗室曹刚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挣脱旁边扯住自己衣袖的堂兄曹演,然后持笏阔步出班骂道:
“司马师,你以为我曹氏无人了么?!陛下多年以来一直无有过失,如今即将亲政,你就急吼吼的张罗着废帝,你的野心未免也暴露的太快了吧!我身为曹氏宗子,大魏大宗正,今日誓死不同意你的请求,有本事你再诛杀一次我曹氏子弟的三族啊!你敢吗!”
听到这儿,一旁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的曹演狠狠的抽了曹刚一个嘴巴子,企图让堂弟闭嘴,但曹刚只是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就继续破口大骂了起来:
“司马师,你这个肿眼贼,今天我曹刚豁出去这条命不要,也不会让你遂了心愿!”
也许是受到了曹刚的鼓舞,光禄勋、执金吾两人也跟着曹刚一同公开和司马师唱起了反调。
司马师听了曹刚这话,见光禄勋、执金吾、将作大匠三人也一起开始反对,不打算再忍了,他缓步走到曹刚面前,冷笑了一声,却没料到被曹刚一口唾沫啐到了脸上。
司马师此刻怒到极致,抽出腰间‘蜚景’宝剑,瞬间便在大殿之上将曹刚斩杀了!
司马师好整以暇的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和唾沫,冷冷的下令道:
“将光禄勋、执金吾、将作大匠几人一同下廷尉大狱,给我好好审问!”
【注一:废曹芳的联名表中没有中领军、光禄勋、宗正、执金吾、将作大匠几个重要职务臣子的名字,中领军是许允,其余人等极有可能因反对废帝被处理,联名表中也不见其官其名。】
在司马师的强迫威逼之下,群臣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终于还是写下了一篇联名表文,奏报到了永宁宫,表示赞成郭太后的废帝之议:
【注二:以下长文大意为联名废帝,细意不必深究。古时臣子上表,只有官职爵位和名,没有姓氏,为使读者明了曹魏朝堂,笔者考据出了各个大臣的姓名,并补充进了表文。】
“尚书令太尉长社侯臣司马孚、大将军舞阳侯臣司马师、司徒万岁亭侯臣高柔、司空文阳亭侯臣郑冲、行征西安东将军新城侯臣司马昭、光禄大夫关内侯臣孙邕、太常臣任昊、卫尉昌邑侯臣满伟、太仆臣庾嶷、廷尉定陵侯臣钟毓、大鸿胪臣鲁芝、大司农臣王祥、少府臣郑袤、永宁卫尉臣何祯、永宁太仆臣张闳、大长秋臣模(不详)、司隶校尉颍昌侯臣何曾、河南尹兰陵侯臣王肃、城门校尉臣虑(不详)、中护军永安亭侯臣司马望、武卫将军安寿亭侯臣曹演、中坚将军平原侯臣甄德、中垒将军昌武亭侯臣荀霬、屯骑校尉关内侯臣武陔、步兵校尉临晋侯臣郭建、射声校尉安阳乡侯臣甄温、越骑校尉睢阳侯臣曹初、长水校尉关内侯臣超(不详)、侍中臣郑小同、臣荀顗、臣赵酆、博平侯臣华表、侍中中书监安阳亭侯臣韦诞、散骑常侍关内侯臣郭芝、尚书仆射光禄大夫高乐亭侯臣卢毓、尚书关内侯臣王观、臣傅嘏、长合乡侯臣袁亮、臣崔赞、臣陈骞、中书令臣孟康、御史中丞臣石鉴、博士臣范(不详)、臣峻(不详)等稽首言:
臣等闻天子者,所以济育群生,永安万国,三祖勋烈,光被六合。皇帝即位,纂继洪业,春秋已长,未亲万机,耽淫内宠,沈漫女色,废捐讲学,弃辱儒士。......帝肆行昏淫,败人伦之叙,乱男女之节,恭孝弥颓,凶德浸盛。臣等忧惧倾覆天下,危坠社稷,虽杀身毙命不足以塞责。今帝不可以承天绪,臣请依汉霍光故事,收帝玺绶。帝本以齐王践祚,宜归籓于齐。使司徒臣高柔持节,与有司以太牢告祀宗庙。臣谨昧死以闻。”
最终,群臣也都同意了太后的意见,打算迎立东海定王曹霖之子高贵乡公曹髦为新的皇帝。
司马师微眯双目,仔细思忖了一番,心想:就算这曹髦再聪慧,也不过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罢了,倒也没什么可惧怕的。
————————————
甲戌日,司马师再次让郭太后写了一道废皇帝曹芳为齐王的诏书:
“皇帝芳春秋已长,不亲万机,耽淫内宠,沈漫女德,日延倡优,纵其丑谑;迎六宫家人留止内房,毁人伦之叙,乱男女之节;恭孝日亏,悖泬滋甚,不可以承天绪,奉宗庙。使兼太尉高柔奉策,用一元大武告于宗庙,遣芳归籓于齐,以避皇位。”
太极殿内,皇帝曹芳望着铜镜,怔怔的望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那个人,此刻头戴平天旒冠、身披十二章龙袍、腰悬天子剑,俨然是这世间最为尊贵的人。
只可惜,镜中人即便再威风凛凛,也不过只是镜中人罢了。
听说许士宗终于还是死在了流徙的路上。
也许自己不在这个位子上,更多的忠义之士才会得以保全吧。
曹芳想到这儿,深深的叹了口气。
十余载帝王业,终作镜花水月。
曹芳乘坐天子辇舆,来到永宁宫外,他挥泪朝着太后遥遥一揖,以示别离。
殿内,郭太后望着远处阶下那个挺拔隽秀但却锐气全无的儿子,不禁老泪纵横。
待她拭去泪水,想再最后看一眼儿子时,阶下车驾早已消失不见。
太极殿南。
群臣来此送别的数十个人,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此刻都流涕不止。
曹芳下了辇车,在侍者的服侍下,摘下了头顶的十二旒帝冠,褪去了十二章纹的天子袍服,换上了九旒王冠和九章纹的王服。
他朝着昔日的臣子们遥遥一揖后,终于还是登上了齐王车驾,扬鞭向南而去了。
是日,时年二十三岁的齐王曹芳迁居别宫,结束了他一共十五载的皇帝生涯。
身为持节使者的高柔,则立即在河内郡营造起了齐王宫殿,以便曾经的天子早日之藩。
不久,司马师再次率领群臣上表,共奏永宁宫及早准备迎立新帝的事宜:
“臣等闻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礼,大宗无嗣,则择支子之贤者;为人后者,为之子也。东海定王子高贵乡公,文皇帝之孙,宜承正统,以嗣烈祖明皇帝后。率土有赖,万邦幸甚,臣请征公诣洛阳宫,早定大位。”
早有准备的郭太后则立即按照司马师的意思,再次发布了一道诏命:
“东海定王霖,高祖文皇帝之子。霖之诸子,与国至亲,其子高贵乡公髦有大成之量,其以为明皇帝嗣!”
————————————
当寒风扫落秋叶的时刻,即将成为大魏新一任天子的高贵乡公曹髦,终于赶到了洛水南岸的玄武馆。
十四岁的少年遥望着远处金碧辉煌的洛阳宫,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父王,您看到了吗,孩儿终于到‘家’了……”
当曹髦的车驾抵达洛阳宫之南时,司马师给他下了第一个套。
司马师直接亲率群臣,在西掖门的南广场上对着尚未继位的曹髦行起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曹髦一看就知道这件事情并不简单,他打算立即下舆,对群臣答拜还礼。
身旁的侍者正幻想着未来执掌宫廷的美好生活,一看“天子”竟要下车答谢臣子,急忙劝阻道:
“您将是大魏天子了,按大魏官仪,不必答拜臣下!”
曹髦眼中闪过一丝不符年龄的成熟之色,他笑了笑道:
“吾亦人臣,为何不答拜?”
说着,曹髦起身下跳了辇舆,装作慌张无措的样子,朝着群臣一揖而拜。
司马师只当他是被自己吓到的怯懦少年,此刻不仅没有心生警惕,反而有几分自得之意。
曹髦虚心的向司马师请教了一些诸如宫城道路怎么走,可不可以驾车进宫之类的幼稚问题以后,便返回了车驾,继续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走去了。
止车门外,曹髦刚刚一下舆入宫,便一路步行,来到了太极东堂,前去拜见他的“母后”——郭太后。
“臣高贵乡公髦,拜见母后!”
虽然曹髦尚未定位,但他却很乖巧的提前喊了一声“母后”。
这句母后自然让寡居无子的郭太后十分受用。
“高贵乡公,快快请起!”
郭太后急忙起身,亲自扶起了眼前跪伏于地的孝顺孩子曹髦。
郭太后看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少年,点了点头,这才取出收藏的天子印玺,亲手交付到了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手中:
“从今以后,你便是大魏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