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身临一线的时候,方才能理解王平的苦心。
整个武都郡,山地面积所占大半,能供应通行的除人为踩踏出的山间小路,那便是这条还算个样子的祁山道,纵观整个川蜀大地上的军力也仅十万余罢了,在此处便纠葛了超过五分之一的季汉王师,犹如一个巨大的铁秤砣压制于此。
待粮草辎重在道口大寨全部抵达,此时王平已然带姜维巡视了一遍道口四周了。临了,姜维率部已然是完成了任务,约定俗成的规矩便是,粮草每五日转接一次定军山,姜维只需要按此周期将粮草输送至王平处即可。
话虽如此,前线战局瞬息万变,谁又能知道五日之后又当如何呢?
“伯约,日后大营粮草一事,还是需要你保驾护航啊。”王平拍了拍姜维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
望得王平略显得有些皱巴的黝黑面庞此时更加了几分憔悴,姜维一口答道:“将军自当放心,姜维就算丢了命,扛也要将粮食扛到将军营里。”
闻此,王平欣慰地笑笑:“你这么说,我便安心了。”
言毕,二人行礼作别,姜维引军缓缓退出道口大寨,正欲离开时,已然看见汉寨内的军士开始马不停蹄地往前输送粮食了。
“还真是危急....”姜维短叹一声,摇摇头,勒马走到了队伍的最前端。
四百余人就此原路折返,离开道口不久,姜维脑子里回忆起方才王平的讲述,值此时,廖化所部同张翼一道坚守的是道口十里开外的东大寨兵力也只五千余而已,倘若是费曜真的进攻,非得动用王平道口寨的本部人马不可,正面的吴班也需要驰援,而远在定军山上的汉中太守吴懿,几乎只是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
说是五万对五万,但更像是两万对五万。
“将军,为何要将大寨设置在这道口衔接之处,如此不会影响调动吗?”
值姜维思索之际,武涵的目光时不时就转回去看了眼那灯火通明的大寨,终于还是不解地问道。
“这还用问,我军能调动,魏军何以不能?守住了此处,自然可保的后方不失。”姜维顺嘴说道,倒还没有那么留意。
“但是,魏军两面进攻,只要有一侧顶不住,这道口寨岂不是危在旦夕?”
“所言不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要是陷入魏军的包围,连撤退的机会都没有。”
“那也就是说这样布置就不会陷入魏军的包围?”武涵侧过首来问道。
姜维怔了怔,也回首端详了一番武涵,这个前军校尉,此时还真像是个问题宝宝,武涵作为在役人员,前几次北伐也只是负责一些二线任务,能于此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倒也是挺值得鼓励的。
“路口都封住了,魏军除非正面攻破我军营寨....”姜维说到这,反倒是迟疑了一会,不禁四处环视一番,正好发现了什么,却被武涵接过话茬,抢先一步说道:
“倘若是从山上来该如何?”
姜维顿了顿,自己也是在刚刚言语的刹那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再仔细看了看这武都的地势,好巧不巧,陈仓道的绝壁路段正好就是在凤县戛然而止,绝壁路段,即是横亘在山岭之间的栈道路段,而过了绝壁段,就等于是进入另一个地界了。
这也是为何箕谷能通向陈仓道的原因,要是仅仅只以陈仓道全线而言,绕无可绕,但过了凤县,攀山,绝非不可能的事。
“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有可能。”姜维喃喃道,“不过,魏军既然是在凤县驻足,我军也是广散斥候,要真是攀山企图袭击我侧背,我军也是有时间进行回防的....”
见此,武涵纵使心中有诸多困惑,也只是打住不语了,但事实上,这些潜在的威胁都是姜维所不能预料的,最好,方才所说的每一种情况,都只是存于“可能”之中。
没等这场对话停歇多久,而身后即将消失在视线内的汉军大寨忽然骚动起来,姜维与其背道相驰,只觉得身后一亮,不由得回首观望。
“起火了!起火了!”
军中的士兵指着远方纷纷嘈杂起来。
姜维顺其望去,只见得大寨以东果真燃起了熊熊烈火,远远望去,距离道口还颇有些距离,距离东寨倒是挺近。
“走,随本将重返大寨。”姜维当即大喝一声,转身就往道口里走。
寨门此时已然大开,寨楼上的士兵也没有过问姜维等人的目的,大多数人都已然将目光聚集到了东线,那里的重要性哪怕是一个扛粮袋的民夫都知道。
迅速进入大寨,姜维回首冲着武涵说了句看住队伍,自己去去就回后便直抵王平的中军大帐,一路上遇上川流不息的汉军都向东门集中,东门是王平特意为支援东大寨而开的门户,就是为了最快时间支援东大寨。
姜维直抵中军大寨,还未见得王平,帐中就走出三个白羽披风的将军,一齐向东而去。
姜维这才入内,只见王平扶着剑,盯着案后悬挂着的布图,闻得脚步声,不耐烦地回首骂了句:“还不出发,要是误了大事我拿你是问!”
“将军,是我。”姜维道。
王平回首才看清是姜维折返回来了,遂而问道:“伯约此时回来作甚,寨中事务繁琐,你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在下也是见得东面火起,一时间心有不安,特回来询问情况。”
王平顿了顿,应道:“恐怕是魏军准备夜攻东营了,我已经调拨了两千兵勇前去协助廖化和张翼二人,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营外火势之大,之烈肉眼可识得,情况看上去不容乐观。
“将军,也就是说,廖化那没有传回魏军进攻的情报?”
“两地相隔十里,火起也只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怕是廖化已经来不及报与我了,我只能先派两千军士前去相援,待到形式明了,再做下一步规划”王平匆匆答道,自己仍旧是盯住那地图,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显得分外紧张。
姜维前行一步,移步至王平跟前,熟视此图,倒是画的十分精细,山川流水,郡府,古道皆在上面,唯一没有技术的,便是确切的地形地势的讯息。
“将军在找什么?”姜维问道。
“在找魏军。”王平道,“我上寨楼观察过了,这里是望不见东大寨的,但却见了火起,你说,此意味着什么?”
“起火之地在大寨以西,在此寨以东。”姜维道。
“正是,要真是这样,要么....就是廖化所部已经失守了东大寨,魏军已然长驱直入,片刻间就能杀到此寨之下。”王平面色凝重,憔悴之色上又增添了几分苍白,“但,东大寨乃是我亲自布局,严格部署的大寨,坚实无比,又有五千军力驻守,哪怕是失守,也不应连一个消息都没有。”
“将军此意乃是....魏军绕过了东大寨?”姜维一怔,自己所担忧的正好浮上心头。
“只能是如此....”王平喃喃道,手指还在寻找着什么,刹那,食指停到了地图上的一点,随即高呼,“就是这里!魏军只能是从这里饶了过来!”
顺着手指的位置,姜维望去,正是东大寨以南的一个高坡,这里的山东起秦岭西壁,虽然陡峭,但不是不能上人,照此情形,想要射到东寨的后营,只能是有魏军提前登上了山峰。
“魏军是为了断了廖化和张翼的后路.....”姜维忽然浑身一颤,低声说了句。
这句话绝不是危言耸听,廖化所部此时已经有五千人,在后路遇阻的情况下,正面费曜两万余人一冲而入,是很可能在短时间内屠杀这五千士兵的!
“费曜老贼,恐怕隐忍两日便是为了今夜!”王平骂骂咧咧了一句,随即背手绕过桌案,于堂中徘徊两番,还是说道,“伯约,你手下有多少士兵?”
“四百人。”
“四百人....怕是不行,如若让你前去剿灭突入的魏军,需要多少人?”王平追问。
“四百人足矣。”姜维十分肯定地答道,迈步走向案后,接替了王平方才看图的位置,指着王平方才所指之处,解释道,“将军请看,魏军敢突入此地,必然是抱定了一夜拿下廖化所部的决心,而料定我军会以救援廖化为先,而殊不知,他们费尽力气登上此山,恰恰也代表了他们无路可退,姜维只需要四百人,只要接敌,姜维保证不让一个魏军活着回去!”
“好!那你即刻出发,得胜归来,我给你请功!”王平道。
姜维拱手拜了拜,叮嘱了一句:“将军万不可坐视廖化所部为敌屠杀,适当之时,可令其后撤,勿要因一营一寨而耿耿于怀。”
“这是自然,你且放心。”王平应着。
姜维拱手而退,离开大帐。
令人担心的不止是突入的魏军,而是费曜的战略企图,倘若是魏军是抱着消灭汉军有生力量的目的,那这场仗,或胜或败,都是大汉的损失,魏军不是头回攻蜀,早在诸葛亮刚掌丞相事的时候,便有魏起五路大军伐川,但其目的是为了拿下了巴蜀之地。
的确,在那个年代,土地最为重要,有几千精兵不若给一座坚城。
但此时已经是时过境迁了,要是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在曹睿面前建议:陛下啊,我们错了,跟刘禅打仗....用不着攻下汉中,也用不着攻下成都,只需要和他们打,杀他们的人,就行了,整个巴蜀地区总共就那么点人,你一次杀几千,最多十次,季汉就没有战斗力了....
这种意识其实并不先进,诸葛亮早有考虑,这也是其用兵谨慎的原因,宁肯撤军,不失一卒。
费曜卡进了陈仓道,却不进军,让人登山绕后?郭淮猛攻虎贲寨,都快打下来了,突然后撤,放了吴班一条生路?似乎事实上就是,魏军在占据先机的情况下,拿下武都,甚至是阴平,都只是一句命令而已,但却迟迟没有.....
饶有一副围点打援的姿态。
出了大寨,寨外的嘈杂声依旧没有丝毫褪去,远方的火情所见越来越大,浓烟直起,这仲夏之际,秦岭西畔正是林木成荫的时刻,遇上一点火星子都可能引发山火,就别谈是认为朝下放火箭了。
事已至此,当下的情况就是廖化所部危在旦夕了!姜维回至队伍中,命令武涵迅速整军,径直上山,一路向东!
武涵众人本还处于看热闹之中,突然被姜维一连串的命令给镇住了,但又不敢耽误,全军立刻出发,上山起行,穿梭在密林之中,循着东面而去。
“将军,出了什么事,如此仓促?”武涵问道。
“被你说中了,魏军就是从侧门起的火,他们上山了!”姜维短促地答道,又回首命令三步一个火把,尽量人贴人前行。
武涵一惊,竟还有些自豪:“果然不出我所料.....”
姜维看这样子,也不好打断其难得的深沉,只是率领部队火速前进,但夜晚的山路是何其难行,尽管打着火,仍有些坑洼无法避开,时不时就有军士跌倒,最离谱的一次竟牵连到五人一道跌倒,是为踩踏事件....
而随着山体向上,爬行则愈加费力,将士们白日里帮着粮队推车,方才又替守军卸货,此时又来攀岩....铁打的也吃不住啊,但姜维一句话,那就是咬牙坚持。
“前线的将士们正指望着我们!”
这句话是所有人提神醒脑的鸡汤,倒不是说真有那般舍生取义的情谊所在,但没有人不知道,前线将士所面临的的困境所在,无需多言,见到愈来愈近的火势就可判断。
一路披荆斩棘,踏上这条路,即意味着会和后方失去联系,姜维不知道前方会遭遇怎么样的强敌,但至少,这四百人在其身后,他无所畏惧,大不了殊死一搏。
晚间的风还稍夹带着些凉意,天空中不见繁星皓月,只见得几朵暗沉沉的乌云在随风起伏,明亮的火把畔,蚊虫四处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