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月头一路打下来,一月之间,魏军自陈仓道深入,北线至建威南下,汉军先失了凤县,又丢了下辩,此时又要放弃道口,相让武都,每一战下来,汉军俨然是投入了大量的兵力,但短时间内并没有止住战役的溃败,久之,军心自然就会开始动摇。
便会有越来越多的军士怀疑,魏军是不是真的就会将这曾经不可一世的秦川天险给捅出一个大窟窿....而今的略阳,既是蒋琬设置的一道必守之线,也是三军将士心头最后的准备。
略阳之战的意义,几近是超越了其实战价值。
不经意间,夜色也渐然褪去,东方微微吐出了一丝云气,衔接着温红的圆弧状圆日,缓缓而起。
姜维在后半夜期间已经放出若干波哨骑前去打探陈仓道口的讯息,得到的回复皆是处于激战之中,按照两军交战的极限程度来看,今日初晨,汉军一定会撤出大寨,否则是顶不住魏军的下一轮攻势的。
“云兆(武涵字)。”见得武涵扶剑缓步走上城楼,姜维轻轻唤了一声。
武涵听姜维之声,抹了把额上的热汗,急步向姜维奔来,站在姜维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将....将军,有何吩咐?”
姜维环视了一周,问道:“都布置好了?”
“八九不离十了,有些地方还需要巩固,不过马上也可以竣工,虽然粗糙,但是投入使用是没有问题的,至于滚木巨石,已经动员城中百姓四处准备了,半日内魏军不打过来,则无大碍。”武涵指了指城中各处要址,一一解释道。
姜维微微思忖,点了点头,传令道:“云兆,你且引一部人马,先行出北门向北行军,距离陈仓道口三十里之地止步即可,沿右侧山地埋伏,需要携带强弓硬弩。”
“带多少人较为适宜?”武涵此次没有果决地离开,反而是精细起来,“如是要我阻击魏军,五百人足矣,祁山道在下也走过,从此向道口,不足十人之间距,千人都难以铺陈开来,又近邻水源,我军只要是占据了山势,箭矢不尽,则阻挡敌军压力不大。”
“不,你带一千人前去,你抽调营中所有强弓硬弩,提前埋伏好,听候我的指示,待到时机成熟之时,我也会领兵向北进,一旦开战,你营务必射魏军一个人仰马翻,为我军的冲锋带来优势。”
“这....将军,我武涵岂是那抓弓拉弩的料?到不如骑马打仗更适合我,这样,把冲锋的任务交给我武涵,我保准能杀个七进七出,所向披靡!”武涵拍了拍胸脯,自告奋勇。
然而姜维只是斜着眼瞥了武涵一下,点道:“你武涵空有一把子力气,尚且不能在乱军中做到游刃有余,待到你日后成长为一方大将,我姜维自然不会金屋藏娇,会让你有施展之地的。再者.....前番你手臂受伤,真要是打起来,些许还是有些影响,此战力求稳妥,关系整个战局的安危。”
武涵听罢,轻轻“嗯”了一声,便转身前去布置去了。
其实外人都能看出来姜维对于武涵的器重和培养,长期跟随在姜维身边,行军打仗都闯在一线,至此也算是立了些功勋,只是未至战争结束论功封赏之时,否则封个偏将还是绰绰有余的。
在空旷狭小的地形内,想要顷刻间带给来犯之敌最大的打击,最好的办法就是密集型箭矢射击,但此种办法范围有限,当敌人反应过来之后,己方会陷于一定程度的被动中,故而单凭弓弩是没办法制造出好的反击效果的,充其量也只是阻击而已。
只能依靠反扑的力量。最好是一轮冲锋就能斩杀魏军几个大将,自然,若是可能,姜维倒是希望费曜和郭淮冲上来送人头,姜维一枪一个血窟窿,全斩了,这仗自然也就不战而胜了....虽然是做梦。
旭日东升。
武涵已经领着先军出城而去,沿着斜坡遁入密林,一路向北。
同时刻,姜维也开始纠集人马,从五人十人,到百人千人,分列成型,皆轻甲快马,为的就是抢到一个先机,在姜维的命令下,此部汉军暂且放弃原本厚重的锁子甲,仅露出贴身所穿内甲,光着膀子露着腿骑在马上,所有战士手持长戟,束发去冠。
天色大亮,姜维率军徐徐北进。
而此时,陈仓道口已经有一些散兵七零八落地归来,朝着略阳方向奔走,只是,一路上姜维都未见到有汉军战将的身影。
整个略阳的正前方虽然是缓坡,但好歹也算是一个开阔地,当正式踏入祁山道后,路会越来越窄,最窄处甚至达到几人间距。
前行不足十几里地,距离道口还有较长一段距离,忽闻地动山摇之声,前方一个起伏地忽然闪烁出黑压压的人头,姜维一怔,距此处还有些距离,不必多想,这定然是正在撤离的汉军队伍。
“储云!传令下去,命令全军列队路边,让出一条通道,先让前线将士撤回去!”姜维长枪一横,勒马停下,于砂砾之地上扬起一阵尘沙。
储云方才听令,下一步便骑马从前至后扯着嗓子下令,不出一会,全军于右侧耸立等候。
这千余人尽数是乘着高头大马,头上扎着一个深褐色的头巾以束发,面容肃穆,仅一炷香的时间,先队汉军已经掠过姜维所部,从主干道上向南遁去,为首的将领是一个姜维不认识的偏将,姜维御马于侧端视着向后败走的汉军,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而姜维部众也将目光投向这支正在后撤的军队,他们脚下俨然已经是没有什么节奏可言,大多皱巴着脸,沉着头,佝偻着铁甲加身的躯体,恍如是自火灾现在逃生的受难者,他们向南走着,但似乎也非向南而去,只是这条路通向南方。
或许对于王平来说,当道口两翼受敌的时刻,就已然是做困兽之斗了,而后路未绝,将士们又难以抱定以必死之决心,溃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端详须臾,姜维不自主地回首看了眼自己的将士们,他们大多眉头紧锁,尽管外表上岿然不动,但很明显心乱如麻,有的溃兵在其身边跌倒,有些人还想下马扶上一把...
也不知过了多久,侧首的姜维忽然听闻一声叫唤:
“伯约!伯约!”
正是王平的声音,姜维蓦然回首,只见王平右手持着一把长刀,勒马赶来,行驶在溃兵的左侧,朝着姜维急进而来。
“上将军!”姜维立刻翻身下马,将长枪别在马匹之侧,快上上前,直至王平身侧,拱手屈身拜道:“末将姜维见过大将军!”
王平勒住缰绳,也跃身下马,赶紧扶起姜维,声音微微有些震颤,张嘴之际却又不知所言,缓了好一会,身后的汉兵熙熙攘攘过了一批,他才开口:“伯约,道口失了,魏兵...魏兵杀来了,人不少....”
“张吴二位将军何在?”姜维向后探视一番,不见张翼和吴班。
“吴班混杂在乱军之中,或许不经意间已经经过此处,张翼在最后方和魏兵短兵相接,一时间尚难脱身,伯约,略阳....”王平有些欲言又止,还是摇摇头,“我知道还是紧迫了些....”
姜维明白王平的意思,从容说道:“上将军大可放心,只消大将军撤入略阳,再坚守个十天半月理应不在话下。”
王平一听,神色动容,双手托起姜维的手:“伯约,有你在,吾心无忧。”
而其目光又忽然转向了姜维身后这帮着装特殊的“光膀子”军队,不禁面露疑色,姜维先一步开口:“上将军,末将想和魏军打上一仗。”
王平听罢,心中虽是有些疑虑,而对于姜维,王平愿意给予他一个信任。
“切勿恋战,魏军势大,若是有不妥,迅速撤回,保住性命才机会取胜。”王平望着姜维,嘴角抿了抿,干瘪的嘴唇似有似无地蠕动了几番,终于说道。
“末将记住了,请上将军速回略阳主持军政!”姜维催促一声。
王平微微颔首,上马作别姜维,遂而离去。
王平走后,道上的人流明显不如此前之多,簇拥渐而转入了零星,现在乃是三五一群,形成团体式的后撤,终于,在若干纷乱的人群中,张翼映入姜维的眼帘。
张翼的确是是在最后一波人中,远远看去,张翼已然失去了头盔,披头散发的模样,手里的兵器在曜日下竟也没有丝毫光泽,急进之际,遇见姜维,急吼一声:“伯约!魏兵就在后面,我甩不开了!”
“伯恭速去,姜维替你守住此口!”
张翼听罢,于途中拱手一拜,随即勒马离去,仅剩姜维一支军在此,按照姜维的布置,武涵的位置理应在自己的前端,也就是方才所见人影闪烁的地方,据此两三里地,只不过其间有一小丘起伏,而姜维部正好处于此丘之背,倒也算是隐蔽。
“就是此处了。”姜维喃喃一句,背过身子,面向全军,大喝一声,“将士们!今日,陈仓道口已经沦丧敌手,魏军驽钝尖凶,朝着略阳扑来了,大家皆为蜀人,知道略阳是蜀地之门户,此刻魏军万人奔袭,而我军区区一千余人,可以说是以卵击石!但,此战不打,我们无以见蜀中父老,下辩失了,道口失了,如今的略阳,就是一座坟地!是我们,也是魏兵的!一年前的今天,诸位随从我姜维征战在那关西平原之上,屡克曹魏!今日,更是守土保国之时,我军自当奋起,和魏军搏个你死我活,哪怕是冲,也要冲他个人仰马翻!”
“杀!杀!杀!”
底下听罢,一时间群情激昂,迎着夏日的柔风,直扑扑地打在膀子上,全军上下早已缷去了那原本的沉重和闷热,取而代之的是清爽和轻便,而换上此身甲胄开始,即代表着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喧嚣的齐鸣还未褪去,远处已见得风尘滚滚,姜维勒马上前几步,抵近山丘,将前方之景尽收眼里,远望而去,魏军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领军之人,倒像是一众蝼蚁,漫山遍野而来,一眼望不到尽头。
“全军戒备。”姜维长枪一横,身后的军士全部勒马返归居中。
如今静候的,就是魏军步入武涵提前布置好的弓弩大阵了,之所以选在这右侧山林,主要还是方便撤离,武涵将箭矢射尽,哪怕是遁入林中,兜兜转转也能回来,魏军不熟悉地形,自然不敢深追。
凝视着魏军急步向前,果不其然是如那张翼所说,魏军呼啸而来,步骑相交,从阵势上并无什么讲究,反而显得很纷乱。
差不多了...
姜维在心中默念,最前队的魏军已经渐渐抵近,即将接近姜维面前这个掩身的山丘了,但右侧的武涵仍旧没有放箭,惹得姜维不禁有些心急。
倘若失去了武涵的支援,那姜维这一千来人,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那便是送死!
“这个匹夫,睡死过去了?”姜维喃喃着骂了一句,右手的钢枪已然攥出了汗,顺着枪杆淌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沙印。
姜维长吁一口气,真要是不行,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既然来了,就算是死磕也要磕上一磕的。
顺着右目的余光瞥向那翠绿的山林,若只是粗略看去,真发现不了人影,姜维只是端详着,忽见一支利箭自林中呼啸而出,直勾勾地射到魏军阵中,刹那间将一魏兵射翻在地!
自此,魏军前进的步伐戛然而止,而迎接其的箭矢漫天而来,顷刻间落到魏军头上....
来不及招架的魏兵顿时只能沦为暴尸山野的残骸,由于居高而下,加之距离甚近,魏兵的甲胄几乎一击即穿,哀嚎声随之传来,此起彼伏。
姜维眼睛一亮,倒不曾想武涵慢了一些,反而出了奇效,那魏兵几近是被拦腰截成两半,一时间群龙无首,四处散去,而后续魏军顿时放慢了步伐,呈现出缓进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