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张大人好言提醒。”姜维拜道。
“不是我好言提醒,治政不比带兵作战,需要考虑的不只是能否取得成功,更重要的....是各方利益的平衡上,武乡的变革我已然了解了,尽管前所未有,但似乎颇有成效,但于你而言,十分不利,我看还是停下为好。”
“朝廷若无强令中止,姜维万万会坚持下去,哪怕是姜维不做武乡太守。”
“你又何苦如此坚持....”张固皱着眉,心底里还是不解,“莫非就如此操之过急?竟不想着先保全自己,若是真触了众怒,你姜维连项上人头都保不住!你可知朝廷已然有言论称你姜维和魏延要起兵谋....”
说到此,张固忽然意识到自己过激了些,戛然而止,仅仅只是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大人,姜维心里明白,只是,姜维不愿意这半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多谢大人的好意了。”即便是没有说完,姜维心里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便随你意了,我也只能告诉你,回成都是条不归路,如此而已罢了,时候不早了,告辞。”张固拱手道,随即起身离去。
张固离去,公堂内气氛凝重,姜维松软着身子,脑海里浮现了从武乡改革之初,提拔政员到登记户籍,到如今颁布新政的一系列经过,这其间有过强硬,有过妥协,有受过抵制,有承受拥戴,一路至此,不了了之,实属不甘。
终于,咬咬牙,姜维的面庞有些震颤地说:“郡丞代职,我姜维也没什么说的,这本就非我本职,只是,我希望你们,能将这条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真的没有转机了吗?”左仓微微拂着头,轻声发问。
姜维摇摇头,答道:“朝廷此番是费了工夫的,躲是躲不开了。方才张固劝我不要回成都,想必朝廷是要让我赋闲了....我对这武乡,还是放心不下,你左仓可万万要担负起责任,不可让吾人之努力,付之东流。”
左仓听了这话,一抹泪花浮现脸颊之上,郑重地点点头:“大人放心,左仓定然不负重托。”
“不过,不回成都,又做不了武乡太守,大人今后又该何去何从呢?”杨叶忽然问道。
而姜维此刻正在思索的,便是这个问题,失掉了武乡太守的头衔,那也只有一个并无实权的辅汉将军之称了,一旦离开武乡,姜维是无权调动武乡这四千常备军的,而王骥则不一样,王骥身上除了绥远将军的名号,还加了武乡军司曹一职,也算得上是武乡的保安队队长了。
将军沉寂须臾,刚准备回答杨叶的问题,猛然一声通报声从院邸外传来,拉着长长一声“报”,一校兵火速冲进了公堂。
“报,王骥将军请见姜维太守,称有万急军情,请大人速速前往军营。”
这急火的禀告很快就打碎了郡府原有的沉寂,更是使得姜维忽然有些紧张,要知道,在这武乡之地,又能有何万急军情呢?匆匆将手头之事转交左仓之后,立马阔步出府,随校兵往军营而去。
方才出了府门,遇上了正准备离去的张固,张固见姜维风风火火,还以为姜维要暂避风头去,笑着说道:“大人如此急迫倒也无所必要....”
“军情紧迫,恕姜维不能远送。”姜维牵着马,拱手致歉示意,随即便翻身上马,勒马而走。
张固颇有些疑惑地盯着姜维离去的身影,反倒是来了兴趣,索性交待随行车夫于府中等候,自己慢悠悠地循着姜维远行的方向找去。
抵达军营,已见得晚霞横挂西漄,入了辕门,王骥早已在此地等候,一见到姜维,立马上前来,位列其侧,急忙说道:“可算来了,将军,下辩出事了。”
“下辩?”姜维一怔,和王骥并道向大帐走去,“下辩岂会出事,哪来的情报?”
“乃是汉中吴将军的情报,据报,早在五月初,魏军在祁山,建威一线大造军械战车,有南下伐汉之兆,同时,分驻在武功,眉县,陈仓附近的魏军也有向祁山靠拢的态势...”
“这同下辩有何干系?”
“将军莫急,将军们商探之后,认为魏军乃是蓄谋已久,企图打开下辩地区的缺口,进而渗透到阳平关跟前来,故而吴懿将军便调动了箕谷张翼将军部前往武都驰援....”
听到此处,姜维猛然停住了前进的步伐,转头直勾勾地盯着王骥,眼色尖锐地策问道:“魏军突破陈仓道了?”
面对姜维的反应,王骥大吃一惊,连忙点了点头。
姜维一拍脑袋,大步迈进了曾经自己办公的大帐,帐中书案犹在,四侧烛火通明。
“将军,你怎知道此事?”王骥在匆忙之余更多的是猎奇之心,姜维四个月不过问军事,竟也能一语道出这前线战局。
姜维坐定,话语间明显带着怨气:“魏军于建威打造军械,表现出攻伐武都之举,武都是什么地界?深壕之地,地势起伏极大,且周边山区林茂如森,又与阴平呈互助之势,魏军的器械压根到不了武都,其目的就是为了造势!好牵制我军力量,从而进兵栈道,直入蜀地!”
王骥听了姜维一言,方才觉得大梦初醒,这才开始叹息:“可惜,如今武都已然是处于战火之中,魏军主将费曜提兵万余,由陈仓出发,直插陈仓道,如今已然过了凤县。”
穿过陈仓道,就是略阳以北的三角地区!
略阳,地处阳平关以北,米仓山以西,向西依靠着阴平郡,往北既是武都郡的下辩地区,而此时一旦为魏军所突破,所谓的犄角之势只会成为三个毫无呼应的孤山!要真是如此,魏军只需要自祁山依山势居高临下,都无需攻城战车,都可以突入武都,彼时,阳平关以北门户洞开,整个陇右就尽丧魏军之手了!
“报,张固大人求见。”帐外旁侍喊道。
未及姜维作出回应,张固已然面带笑容,掀开帘幕进至帐内了。
“哎,你!”王骥正欲驱逐而出,被姜维一挥手给止住了。
“张大人莫非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处理完?如是有任何需要,只消报给姜维,姜维定然倾力相助。”姜维道。
张固端详着姜维端坐在帅案之后的模样,不禁笑了笑:“无他,只是觉得将军还是身处军中,更有风度。”
“张大人此番来,莫非就是来挖苦姜维的?”
“哪里哪里,在下所言从心,不知可否容在下于侧听一听这万急军情?”
姜维停顿须臾,看了看王骥,只见王骥摆出一副十分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说道:“这本是军中机密,但既然张大人为张翼将军的族弟,今日倒也无计较这些,张大人愿意听便听。”
张固拱手一拜,随即往旁边偏席一座,言道:“多谢。”
言毕,姜维发问:“所以汉中方面,此刻如何指示?”
“吴懿将军的意思....是想要我们起兵,去往箕谷先作填补,以防魏军自凤县转兵翻山直逼箕谷地区。”王骥答道。
姜维斜瞥了一眼张固,故意说道:“前线军情如此紧急,可惜我已然被免去了武乡太守一职,恐怕只能你自己走一趟了。”
王骥一怔,惊诧直接就写到脸上了:“什么?将军所言可真?”
“你问张大人,朝廷旨意正是如此。”姜维看向张固。
王骥顿时火气就上来,但还是侧身问道:“张大人,为何?你可要知道,这营中数千将士,都是姜将军一路从北伐战场上带回来的,若是将军被撤,全军怎会甘愿前往前线?”
这话虽然有些过激,但多多少少起了些作用,起初,张固只是打着马虎眼,一连解释道:“莫急莫急,这是朝廷的意思,非在下之意,在下只是前来传达罢了。”
但王骥又追问道:“你可知此番我军是要接替你族兄的根据之地,张翼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这个做弟弟的恐怕也难辞其咎吧?”
这算是把张固架在火上烤了,张固没办法,只能说道:“在下返归朝廷,定然会如实禀报前线战况,为姜太守阐明情况,还请两位将军放心。”
姜维当即拱手道:“多谢张大人好意,但无论张大人做与不做,姜维都会发兵前往的。”
值此,二人言语已通,这个尚书仆射算是彻底和姜维搭到一条船上去了,打心底来说,张固对姜维反倒是有几分敬佩之情,前番的提醒,也是出于不愿意看到姜维身至成都,为人摆布,再无翻身之日的情形,如今正好有一个噱头,能够两全其美,何来不把握的道理。
当夜,张固边启程返回成都了。
而武乡城中,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划着要进军箕谷,箕谷的地理位置较为特殊,处于斜谷道的末端,同时衔接着陈仓道的腹地,故而此地若是不在战时倒不自知,一旦开战,其地理位置就相当重要。
张翼此番是去了武都,据王骥的说法,正面进攻武都的乃是郭淮,引军约两万,而陈仓道由于武都的焦灼而被汉军所忽视,以至于费曜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就杀至了凤县,击溃了驻守凤县的廖化所部,如今,廖化已然退兵下辩。
同进攻不一样的是,防守战的最核心在于需要找到敌军所追求的真正目标,如果只是一味地拉锯,那便毫无意义。
此番下辩一战虽然来的十分突然,但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去年年底魏军就在祁山扎营,有南下的意图,而今年中旬便挥师南下了,汉军中还是需要揣测的依然是魏军的首要进攻方向。
提前扎营,代表魏军早有谋划,这不只是一场突然的战斗,或许在司马懿撤离关西地区的时候就已然做下的部署,此时事发,只是达到了魏军进兵的条件,而魏军的目的,表面上是武都和阴平,但是否又只是如此呢?
此刻,位于武乡的姜维还什么都无法判断,单纯从军情上分析,占据了凤县的费祎如一颗刺已然扎在了陈仓道的腹地,再往前一步,就会抵达武都,好在张翼已然在略阳设防,堵住陈仓道口,以防武都首尾不能相应。
两面受敌的武都固然是如此,派姜维前去驻守箕谷也只是吴懿的另一种担心罢了,担心凤县的费曜会以强袭的方式直逼汉中以北。
在第五次北伐结束后,撤军汉中之后,由于短期内没有再出兵魏国的打算,褒斜道被焚毁殆尽,这条路几乎不通人,那么最后一条栈道犹存的是骆谷道,不过骆谷道的道口修筑了汉乐二城,魏延驻军于此。
这便是当下的大抵情况。
侧卧榻上,姜维的情感难以言表,前夕,他尚且还找不到魏军南下的理由,此番魏军都攻入蜀境了,这个理由倒是还没有找到,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魏军希望趁着北伐结束后汉军军力尚未恢复一举攻克秦岭屏障。
但仅凭陇右魏军五万余人,郭淮或是费曜岂能有如此气概能有此把握?
除非,有魏廷的后续支援,当司马懿班师之后,魏军的兵力重点再度转向了东线,半年之内和陆逊也有些小打小闹,虽然不至于说是大规模讨伐,但正如傅音所言,面对大汉和东吴,对曹睿压力更大的永远是东吴,更何况这是没有诸葛亮的大汉了。
月光侧入寝屋,姜维依然反转难眠,夜至三更,尚无困意,起行于郡府之中,冒着昏黑的林间小道,静谧地踱步,直至天明。
拂晓时分,武乡北门锣鼓齐天,城外甲士林立,旌旗蔽空,辅汉将军姜维的大旗招展飘扬,在初起的朝阳下艳艳生辉,向来官服加身的姜维换上了曾经的甲胄,手提银枪耸立于军队之首,左侧乃是绥远将军王骥,王骥身后一营士兵的领头人正是前军校尉武涵。
即将踏上征程,武乡大小官吏,文武百姓皆出城相送,左仓已代郡守之职,同杨叶共掌府事。
时辰已到,城楼上三通鼓落,姜维扬起长枪,大喝一声:“出发!”
将士们便在此声之下,离开武乡,奔赴前沿。
其后,左仓杨叶躬身拱手以送之,良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