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帝王之术
几月以后,已届新年。秦时,本无阳历计时,过年即为农历年,又称之为朔旦。朔旦佳节,乃是一年最热闹的日子。
这天,偌大的咸阳城里,鼓乐阵阵,爆竹声声,彩灯高悬,人如潮涌。家家户户,辞旧迎新,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之中。当然,最为显赫的,莫过于达官显贵、豪门巨富了。那些王孙公子,宦门子弟,一个个轻裘肥马,奔走不绝。
此时,一辆华盖缨络的金黄色马车,正从王宫缓缓驶出,沿着官道,轻蹄嘚嘚,直奔西北方向而去。车上坐着的,正是异人、赵姬与赵政一家。方才,赵政跟着父母,去给昭王与王后,安国君与华阳夫人一一磕头拜年。现在,该轮着去给恩师吕不韦拜年了。
吕不韦自从帮助异人一家逃回咸阳,自己虽然倾家荡产,但安国君与华阳夫人赏赐了他宅第财产,他自己认准了当今战国七雄唯秦最强,要成就大事必须人在秦国,便抱定了在秦国落脚生根之心。他生意是再不想做了,因为家中已有成群的奴仆,不尽的黄金,乐得过逍遥自在的日子。不久前,异人引着赵政亲自登门,说是要拜他为老师,他当然满口应承,当仁不让。从此,他便当起赵政的老师,三天两头,出入于宫廷之中。日间夜里自由自在出入于宫廷,他当然感到无比的荣耀,能时时刻刻与自己的儿子长相为伴,他当然感到无比的幸福。再加之,昭王与异人对小政子无比宠爱,更使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今天,他算定异人一家定会前来拜年,故而早早在家中恭候。当异人一家登堂入室时,他不由得笑逐颜开。这一家三口,有哪个能不跟他吕不韦有特殊关系呢?
小政子今天穿戴得满身簇新,小脸上喜气洋洋,显得更加可亲可爱。不用父母提醒,一见吕不韦,他即自动跪拜,十分亲昵地说:“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祝老师新春愉快,万事如意!”说着,一连拜了三拜,并磕了三个响头。
吕不韦听着这脆生生的稚言童语,真是如闻天籁,觉着无比婉转动听,心里很是受用,直喜得眉开眼笑,赶紧称赞说:“嗬,小政子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恩人在上,请受我们夫妻一拜。”异人夫妇跪拜行礼,恭恭敬敬呈上礼物。
“岂敢岂敢,真是折杀鄙人了。”吕不韦赶忙双手扶起异人夫妇,并慌忙跪下还礼。
“恩人休得这般。恩人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异人随手搀起吕不韦,与赵姬一同站了起来。
吕不韦看了一眼赵姬,赵姬也正含眸向他凝视,四目相碰,稍纵即逝。
吕不韦挽着异人的手说:“咱们的交情,虽然非同寻常,但你乃大王之孙,赵姬乃大王孙媳,均非寻常之辈。我呢,只是区区朝野小民。往后,咱们交情归交情,但礼数却是万万不可废的。恩人之说,再不要提起了。以后,只要你有用得着我吕不韦的地方,尽管直说就是,我将一如既往,鼎力相助。不过话说回来,往后,只能是小民我沾你们的光了。”
异人十分谦恭地说:“恩人不必过谦。恩人既是我儿赵政之师,也是我们夫妇的恩师。昔异人在赵落难之时,受恩师知遇之恩,并且倾家荡产,为异人一家归秦而无所惜,以其大谋大略大智大勇,救我们于水火之中。恩师襟怀非俗,无人不予称道,以恩师之才德,日后必有大用。而今,恩师仅为赵政之师,在朝并未任一官半职,实是太委屈恩人了。”
异人这番话,恰恰说在吕不韦的心坎,但吕不韦却掩饰地说:“王孙过誉了!吕某实是愧不敢当,愧不敢当!日后之事,谁能未卜先知?秦国江山社稷,当然得靠你们这些王子王孙了,我等仅仅只能辅助而已……好了好了,此话不提了,咱们今天可是在过大年哟!”
说着,吕不韦招呼小政子过去。小政子十分听话地走了过去,偎依在吕不韦的怀里。吕不韦侧着头问小政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小政子觉着他问得好奇怪,便歪着脑袋回答:“这谁不知道!今天不是过年吗?”
“还有呢?”吕不韦又问。
赵政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十分狡黠地说:“今天还是我的生日呢!”
“对了。”吕不韦说,“为了庆祝你的生日,我专门准备了一件礼物送你,你猜猜,是什么?”
赵政先歪着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老师送的什么礼物,学生猜不出来。”
“你脑子也够好使的了。”吕不韦被逗笑了,说,“好,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取。”
吕不韦走进里屋,取出了一个锦缎包袱,放到赵政面前,说:“你自个儿打开看看。”
赵政急急打开包袱,惊得叫了起来:“哇!好漂亮的石头,好漂亮的石头哟!”那确是一块石头,一块无比漂亮的石头,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璧,在崭新的锦缎箱内发着奇光异彩。
“傻孩子,这哪是什么石头?是宝璧哟!”异人点拨说。
“你父亲说对了。”吕不韦取掉锦袱,将宝璧托在手中,得意地对赵政说,“这块宝璧,本来也是赵国的国宝,一向有‘假和氏璧’的美称,它的外形跟和氏璧几乎一模一样,如果放在一起,几可以假乱真,价值连城呢!当年,这块宝璧流落民间,老百姓弄不清它的价值,把它跟并不很值钱的玉器宝玩摆在一起,我经营珠宝多年,自然是位识家,便只花了一百金,就将它买到了手。今天,我把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你,你喜不喜欢呢?”说罢,便将宝璧送到了赵政的眼前。
“当然喜欢啦!”赵政说着,刚要伸手去接,却被异人拦住了。异人说:“小政子不过是个孩子,恩人不可将这般贵重的东西送他,送他这‘假和氏璧’太贵重了。”
吕不韦说:“这,是我跟小政子之间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只要他喜欢就行。”说着,便逗小政子说:“给呀!快,难道你不想要这漂亮的石头了?”
“要!”赵政十分干脆地说。
“好!给你。”吕不韦一边递给赵政宝璧,一边意味深长地说,“小政子,将来你长大了,还能记得今天吗?”
“当然记得啦!在今天的正月朔旦日里,在我过生日的时候,老师赠我的宝璧放光呢!”赵政毫不犹豫地说。
“可到小政子长大以后,又会怎样待老师呢?”吕不韦又问。
赵政说:“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老师。”
“能不能再具体一点?”吕不韦又问。
“譬如说,犯了大错,可以不究,犯了死罪,可以不斩,这还不行吗?”赵政说。他这阵说话的口气,仿佛他已成了秦王一般。
异人忙喝:“小政子,休得胡言!”赵姬也急忙喝斥,叫小政子不要乱说。吕不韦则不以为然,他十分认真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今天所说,可一定要算数!”一边说,一边将宝璧递给了赵政,并满口称赞地说,“人都说由小看大,大王宠爱小政子,这孩子长大,前途必定不可估量!”吕不韦暗中指的,当然是昭王让小政子穿龙袍、戴金冠、佩宝剑的事,只是不好当面道破罢了,待异人一家辞别吕不韦,渐去渐远了。吕不韦命奴仆拿来爆竹鞭炮,亲手点燃,在腾空而起的爆竹炸裂声与噼哩啪啦鞭炮声的交织中,吕不韦仰天大笑。转眼间,赵政已满八岁。
几年来,小赵政练文习武,大有长进,他固然以学文为主,但习武也不曾放松。为此,昭王为他请来秦国最有名的武师王灼,王灼尤擅长剑术,经过悉心指点,再加之小赵政天生聪颖,他如今的剑术,已决非一般的顽童玩剑了,几可与任何武功高强的剑客相匹敌。而对于学文,对于常年学那“赵钱孙李”百家姓,学那“人之初,性本善”三字经,他实在有些腻味。
这天早上,天色微明,他就起来了。他拿着自己的小宝剑舞弄了一番,回到房子就扔下了。他独自坐在桌子跟前,一只手托着头,望着那块宝璧痴痴发呆。自从吕不韦将宝璧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赵政以后,他就将宝璧时常放在桌子上,一天总要看上好几遍,仿佛不守着看着,它即刻会飞了似的,这块宝璧,与他朝夕相处,他想不出来,老师怎么舍得将这么好的东西送给他,而且对他总那么好。
他记得,在御花园里,他跟老爷说过,当大王好,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可以发号施令,谁都要听大大王的,天下人都得听,老师也得听。自己不是还对老爷讲过,晚上做过一个金色的梦,梦见自己坐在金色的大殿金色的王座上,六国君王自缚而上,普天之下皆为秦土,文武百官们提的提,升的升,跪的跪,站的站,杀的杀,斩的斩……普天之下,这普天之下到底有多大呢?那真和氏璧在赵国。对了,是在赵国。将来有了天下,那么六国皆为我管,赵国也为我辖,像这样的话,那块真和氏璧无疑便是我的了。
他正在出神地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上:“小政子,发什么呆呢?”
赵政回过头去,见是老师正笑咪咪地站在他的眼前,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倒也没什么,只是,学生想学点新鲜的东西。”
“想学什么呢?”吕不韦照例温和地问。
“想学当大王,掌天下。”赵政爽快地说。
“好,有志气。”吕不韦鼓励说,“可是,这门子学问可就大了。你老爷已经当了五十二年大王了,现在已经七十来岁,头发白了,胡子也白了,可他还在学当大王呢!”
“老爷还学当大王?”赵政想不通了。
“那当然啦!”吕不韦说,“比如吧,这秦国之外,还有其他六个国家,你父母亲生你的时候就是在赵国生的。你老爷年轻的时候,就想征服六国,一统天下,可并不容易啊!现在,他当大王都五十二年了,虽然他把秦国建得很强盛,可天下到现在毕竟还没有统一,这就得学。即使统一了呢,要治理国家,治理天下,还得继续学。”
“既然当大王的学这很深,可有没有最主要的呢?你能不能教给我一些当大王的最主要的窍门?”赵政说。吕不韦轻轻捋了一下自己的胡须,不紧不慢地说:“要说嘛,当大王最主要的窍门也有,那便是‘心要毒,手要狠,重权欲,寡人情。’譬如说吧,你有可能成为王者,而你的兄弟会争而抢之,那你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将他们除掉,否则你非但难以为王,并且会有性命之危。如果你一旦成为王者,而有的臣民对你不服,你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将他们除掉,否则你的政权就会被他们推翻。同样,对于你的父亲、母亲或者其他亲戚朋友,他们一旦成为你为王的障碍,你照样不应对他们有丝毫的同情怜悯之心。”
“那么,对老师呢?”赵政颇为认真地问,“如果老师你也是我为王的障碍,那我该怎么处理呢?”
吕不韦怔了一怔,说:“一样,同父母和兄弟姐妹一样,如果我一旦成为你为王的障碍,那你也要无情地铲除我这个障碍。你的眼里只应有一个字权,你的心里只应有一种东西权力。要知道,王者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是无比神圣的,是谁人都不应该夺走的!更何况,我们处在这样一个七国争雄的时代。七个国家,如同七只老虎,七只豺狼:弱者,便变成了绵羊,变成了小兔,就会被老虎和豺狼吃掉。最后,老虎还要吃老虎,豺狼还要吃豺狼,只有等一只最凶猛的老虎吃掉了其它同类而独有它一只老虎在这个世界上称王称霸的时候,这个世界才会稍稍安宁起来。像这样,作为一个想统一天下的王者,如若他有仁慈之心怜悯之意,那么他的宏图大愿就难以实现,那么他的事业就一定要失败!”
赵政静静地听着,默默地点了点头。半晌,他又说:“老师的话很有道理。可是,总得先当大王啊,不当大王,学当大王的理论有什么用呢?这样吧,你先教我这大王该怎么当,这龙椅该怎么坐?”赵政十分天真地说。
吕不韦十分为难地说:“好倒没什么不好,不过你年纪太小,学这些还为时过早,搞不好,你老爷会降罪下来的。”
“老爷才不会降罪呢!”赵政十分任性地说,“他巴不得我当大王呢!那一天,在御花园里……”
吕不韦一下打断了赵政的话,说:“那件事情我知道,你就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呢?”赵政小嘴一噘,不解地问。
“那阵是那阵,现在是现在,这大不一样。”吕不韦认真地说,“那阵子,你老爷子身板硬朗,而你年龄特别小,你跟他说话,他只当是小孩子开玩笑,逗你乐乐罢了,是不会当真的。如今不同了,你老爷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他怕驾崩后会发生动乱,这样的担心一天超过一天。这时候,他最怕的就是别人图谋不轨,怕别人篡他的王位。而且,你现在毕竟又比两年前大好几岁了,又有我这当老师的成天陪着你,你说话办事就得有分有寸,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乱喊乱嚷地要当大王当大王了!搞不好啊,你老爷会疑心是你父母和我挑唆你的。真要是那样的话,谁的脑袋瓜儿弄不好都得搬家,懂了吗?”
赵政虽然想不了那么复杂,但还是听出了一些道理,他大人一般地说:“老师,我懂啦!咱先不说当大王,坐天下了,这等以后我当了大王再说。那么,现在你给我讲个故事好吗?”
“你要听什么故事呢?”吕不韦问。
“要听天下最有名的王者的故事,听天下最有名的人的故事,听如何能当好大王的故事。这些故事最好越惊险越好,越离奇越好,越曲折越好,越现代越好,我才不喜欢听那古老的、平淡的、只有神而没有人的故事。”赵政一口气提了这么多要求。
“那好吧,我就按你的要求,讲一些你想听的故事。”吕不韦开始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