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的嘴唇微微开合,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陈平知道,他对吕谷氏腹中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的忌惮不是一点点。“一山不容二虎”是自古以来为无数事件所证实的真理。
可那毕竟是吕氏子,而其祖父对刘盈又有再造之恩。只要有吕雉在跟前,刘盈就不能当着精明的吕雉的面给陈平以任何明里的或暗里的旨意。
在吕谷氏这件事上,吕雉却是个人精,她得了自己想要的答复,把所有善后的问题都抛给了刘盈和陈平。
刘盈带着陈平离开长乐宫后,陈平没有马上离去,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刘盈的身后。
刘盈还在为陈平刚才的话生着气,一直都以沉默来冷遇着陈平。陈平尴尬得闭合了好几次嘴都没有说出话来。
到了刘盈的书房跟前时,刘盈的话语中满满地都是厌恶之情,
“宫门都快下钥了。左相这是打算要夜宿在后宫中吗?”
陈平吓得立马下了跪。
这是自打刘邦大行之后,陈平第一次向刘盈服软。
不是陈平不够刚强,而是他实在能体会刘盈此时心中的不安与愤怒。既然刘盈没有直接吩咐人把他赶出去或者直接让他出去,那么这事就还有得谈,只是他得让这位少年天子心里有个谱才行。
刘盈一只脚迈进了书房,戚腮后脚也跟了进去,在陈平眼前晃着的,是来来往往侍侯刘盈的宫人若干。
等了好一会儿,戚腮才从内里出来。陈平亲眼看着的,他在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戚腮出来小声地对陈平说道,
“左相,不是我说你。你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当知道陛下对你,是和其他大臣不一样的。你倒是当为陛下考虑一下,别让陛下难做人才对。”
陈平一个劲地称“是”。
戚腮看陈平全然没了往日的执拗劲,才对他说道,
“陛下有旨,宣你进书房一叙。”
陈平这才起身,跟在戚腮身后往里走。戚腮边走还没忘了边嘱咐陈平,
“左相,在这世上,你再碰不到第二个像先帝和陛下这样对你恩遇的君主了。你心里没糊涂过,有些事,你自己琢磨去吧。”
陈平可算是两朝重臣了,戚腮的话他何尝不知。只是事情稍有差池,哪怕所做的事再迎合刘盈,最后担责的都是他陈平。
在做事和顾及君主感受之间拿捏尺度,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
陈平诚惶诚恐地到了刘盈的近前,刘盈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和往日一样,笑着对陈平说道,
“左相也真是的,动不动地就下跪。让朕好生为难。
听宫里人说过,即使朕的父皇在世前,你都没有如此狼狈过。
大可不必如此的。”
陈平却没敢把刘盈的这话当真。笑容再甜的老虎,它也是一只能分分钟要了人命的老虎,大意不得的。
陈平没敢吭声。
刘盈看陈平服了软,这才轻飘飘地问了句,
“吕谷氏腹中的孩子,真的没事吗?”
陈平像是面对当年咄咄逼人的范增一样,感受到了泰山就在眼前般的压力,回禀道,
“陛下,现在你和朝廷最需要的是来自方方面面的支持。可前朝虽已经与吕氏联姻,但这种联系还非常地薄弱。
想我大汉朝,除了个别侯门中人自我标榜的,男女之间从来都是崇尚婚恋自由的。
男女互相因欢喜而结为夫妇,然后又因情分尽了男休女或者女休男,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人与人之间关系要亲近,首先得让对方愿意打心眼里感激认可才行。
当然了,臣的这一番话对一般品尝过生存艰难的人来说像空中楼阁一样虚无缥缈,但是对于这种一直以贵族精神为指引,骨子里存着骄傲的前朝遗族来说,是行得通的。”
刘盈眼中的笑容没了,一言不发。
陈平知道他在顾忌其中的利害。可舌头就像是被青杮子绑住了一般,始终讲得不得要领。他只得继续补充道,
“不管怎样,请陛下相信臣对大汉的忠心。
对于前朝的皇室来说,臣和当年跟随先帝的那些个功臣一样,都是乱臣贼子,臣不能指望他们能给臣留全尸。
可是陛下却是给臣全家荣华富贵的人。臣断没有损了主子去帮别人的道理。”
刘盈眼里的不悦并没有因为陈平说的话而减轻少许,只问了一句,
“那你要怎样把这事做到圆满?你不必立刻回答朕。
别忘了你说的话,朕要一个圆满的结果。
有一点你可得记住了,朕虽然不喜杀戮,可是一旦事情到了社稷安危的程度,就是朕的亲子,也没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
刘盈交了底,陈平也感到了压力。
侫臣与外敌勾结陷自家主君于不利,主君只能仰天长叹,“竖子害我!”
那只是剧本子上的桥段。
真实的情形却是,即使处于绝望中的君主,也有相当的余力让侫臣一家死无葬身之地。君王统驭天下,没有相当的实力和心术是不行的。
自那以后,陈平就常去谷家串门子。
谷家老叟的精神头好像又恢复了一些,虽然比不过陈平第一次见他时的那般矍铄,但也比一般的老人好出了许多。
陈平每次去时,都带着惠而不费的善意——从吕府中把吕谷氏为谷家人做的衣帽鞋袜还有其他的物什带到。
吕府宅院深,还有吕䘵先前娶的发妻在家,谷家女眷本就不多,还不好像逛大街一样去吕府串门子。
陈平带来的那些个东西,倒是让谷家人欢喜得很。
在拜会完谷家老叟后,谷母时常还会湊过来问一些关于吕谷氏的近况什么的,偶尔也会托陈平把她的关切带进吕府去。
谷母找陈平说话时,谷父就在不远处沉默地听着。陈平知道,他心里也记挂得紧。
有一次,谷父亲自送陈平出谷府在门时,陈平假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不知秦侯有没有打算再娶几房小妾,然后再生养几个孩子,免得膝下寂寞。”
谷父的眼神中有落寞,“想我谷家现在的生活都是小蛮进吕府后,用一辈子换来的。我还有什么脸面一边看着小蛮受委屈一边享受儿孙之福呢?
那就不是福,是一味锥心的毒药了。”
陈平心里有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