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食其把陈平带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当年刘邦在未央宫最北端给自己单独留的一个住所。
陈平听刘邦亲口说过,全是按他沛县老家的样子摆设的。即使是陈平这样的近臣,刘邦也只让他进去过两次。
陈平在心中评估过,刘邦在发迹前,刘家在沛县至少算个富户。
陈平到时,眼睛四下打量了一下,到处都还是原先的模样,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的,看得出来,吕雉对这地方的重视。
最尊贵的位置上坐着吕雉。
陈平还没来得行君臣之礼,她就指着下首一处对陈平说道,
“你是我丈夫的故人,今天只讲交情,不谈君臣。”
陈平心中惴惴。
他坐下后,看向了吕雉。
吕雉穿的不是朝服,更像是那次在沛县找樊哙时吕媭和曹氏的打扮。
当年和刘邦樊哙他们结伴回家时,刘邦还非常自豪地说过,他的媳妇是个大家女,模样在整个沛县城也是数一数二的。
虽然室内的光线有些晦暗不明,可陈平也明显地看到了素颜的吕雉脸上的皱纹和黯淡的眼神。
美人迟暮了。
陈平听张丽说,吕雉比她要小上几岁,可现在的吕雉看上去,却比张丽老相了十岁不止。好些年独自操劳家事的辛劳,还有在项羽军营中为人质时的艰难,回到刘邦身边时的劳心,无不像最利的刃一样一刀一刀地割去了她的生机。
皇帝的女人享受着这世上最高的尊荣,可是她们所要承担的,也不是一般人想象得出的。
吕雉笑了,她说道,
“我比曲逆侯夫人还有吕媭都要出老相,不是吗?”
陈平懵了,作为一个臣子,评论皇家成员是很失礼的。
吕雉笑道,“你是先帝身边的老人,对于我和他,还有我家的事知道得也是最清楚不过的。
刘邦那个混账王八蛋,我为她做了那么多,到头来还比不过姓戚的那贱人的一根脚趾头。她不过是墙柳路花一个,凭什么和我争和我抢?还稳稳地欺负了我和我儿好些年。
这些年我都是怎么熬过来的,你想象得出吗?”
陈平说道,“所以在张丽和虞小妹之后,我再没有沾过其他女人。”
吕雉大概也觉出了自己的失态,她敛了敛悲愁的面容,正色问道,
“听说赵王府出了点小事?”
陈平不敢欺瞒。
吕雉对陈平的坦诚很是满意,她又问道,
“听说赵嬷嬷还亲手照顾了那个木匠?”
陈平依然不否认。
吕雉又问,“那个木匠和刘如意有和几分像?”
陈平的心里一个激灵,不过他还是装着糊涂,“大概有一两分吧。”
吕雉笑眼看向陈平,是那种冷冽到能让人灵魂颤抖的眼神。
陈平终于心虚了。吕雉的手段她见过,是那种不按常理出牌的雷霆手段,而且她的手腕放到朝中,也是没几个人能比得过的。
陈平无奈,只好说道,“好吧,我说实话,鱼木匠最多有一分和故赵王相似。”
吕雉笑了,“我恨极了戚姬,也痛恨那个赵嬷嬷。
倒不是因为她挡了我的路,我好几次向她伸手,让她到我跟前帮我,都没得到她的回应,没想到,到头来,她也有今天。
竟然对着一个和刘如意只挂了点像的后生母性大发,刘如意没了后,她大概心里也是极煎熬的吧。
不过,她越煎熬,我越觉得痛快。
在这皇宫里,主子就是主子,她倒好,竟然把自己当成了主子的亲娘了。
一直不清醒,就让他一直这样熬心下去吧,直到她清醒向我低头的那一天为止!”
陈平这才知道吕雉并未察觉刘盈救刘如意的事,心中松了一口气。
在汉宫中,到现在为止,奴才对主子都存着一忠到底的感情。陈平猜想,那赵王府管事多半也是知道刘如意还健在的消息的,不然他不会那么地淡定。
只是苦了赵嬷嬷。在她心中,是刘如意让她的心活过来的,她的所有的爱,所有的希望,还有所有的感情,全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如今,这所有的一切都没了,她定然是如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虽然陈平看她的容颜,好像赵王府管事对她格外地关照着,可听吕雉这么一说,陈平才意识到她这个最关心刘如意的却不知道刘如意的情况。
陈平不敢多嘴。
吕雉很冷静地说道,“余下的日子,我不会把她怎么样,但是我会让她守着没有刘如意的赵王宫孤零零地活下去。”
吕雉的情绪很是不稳,陈平不敢接她的话茬。
吕雉拉拉杂杂地说了这么多,却一句也没说到关于怎么处置鱼木匠的问题上来。陈平知道,吕雉恨屋及乌,定然也是捎带上了鱼木匠的。
鱼木匠可是刘濞的人。刘濞不敢招惹吕雉,可他会怪陈平,因为楼船的事是陈平起的头。本来因着银钱的事刘濞已经够怨恨自己了,要是鱼木匠再出点好歹,那自己的梁子就结大发了。
陈平眼巴巴地看着吕雉。
好半天后,吕雉才对陈平说道,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哀家母仪天下,还犯不着跟一个只是长得像那人的百姓过不去。
只要他不做出出格的事,哀家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吕雉说得大气,陈平心中先是安稳了大半。
陈平正在心里想着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吕雉心里宽慰一些时,吕媭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着上首的吕雉说道,
“姐,我在宫里都找你了一大圈了,结果你还在这。
你跟这人说啥呢,神秘兮兮的,非要跑到这来说?
跑死我了——”
陈平的心中很是感激吕媭,她终究还是把张丽当成了好姐妹。但是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不用都兜出来。
吕雉眼神宠溺地看着吕媭,“我家小妮子不在家陪夫君,跑到我这来干什么?
说起来,我都有俩月没见到你了吧?”
吕媭不跟吕雉客气,她没心没肺地对吕雉说道,
“姐,这人好女色。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他常常流连于烟花柳巷,不是个正经人。
你还是不要跟他单独相处的好,免得坏了你的好名声。”
陈平:……
吕雉情知吕媭说的是没来由的混账话,他向屏风后做了个手势,只见一名头戴獬豸冠身穿长衫的中年男子从屏风后走出来。
她笑着说道,“我们讨论的是朝政,你好像不方便参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