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时,大水退去,吕雉又召见了陈平一次。
彼时她已经瘦得不能用皮包骨头来形容了,但是人反而比先前有了些精神,还在榻上坐了起来,免了陈平的礼,让他到近前说话。
在陈平开口前,她便微笑着,那笑容,就和陈平小候邻家的大婶的笑容那样亲切。她指着榻边不远处的果盘说道,
“那是谷家人送来的,那头的果子比我老家的还要好吃上一些。
尤其是那些个李子,黄的黄得跟熟透了的麦穗一样,红的跟新娘的盖头一个颜色,好看得很。
每每我要拿起一个尝尝时,郦食其都会抢下来,告诉我说,侍医已经试过了,这东西伤脾胃,一般人吃都受不了,我更是沾都不能沾。
于是我都一直让成纪的果香味伴着我左右。这些年来,也是难为谷家了,听说他们那头一直都很忙,比别处都忙,还为了我这个老太婆如此地劳民伤财。”
陈平知道,吕雉这是想刘盈和她的孙子了。
谷家太平,她的孙子们就平安。这是在嘱托后事。
陈平正要开口,吕雉又把他的话压了下来,
“不用再叫我太皇太后,太生份。
听说以前你把刘邦那老不羞的叫大兄,你就叫我大嫂子吧。这样才显得不生分。
高祖皇帝的妻子我当得太累,还不如刘邦的媳妇自在快活。”
陈平心中也有感动,“太——”
他马上反应过来,“大嫂子,你尽可以地放心。只要兄弟我在一天,我就会保住前朝的血脉一天,怎么也不会让大兄仁义的名声受到半点污损。”
吕雉欣慰地笑了,再指着榻边对陈平说道,
“吃李子。”
陈平没有动手,却想到了另一件事,隐隐约约地记得当初谷家老叟提到过,宫里这头当初跟谷家是有口头承诺的,宫里保谷小蛮,他们保刘盈在成纪的血脉。
陈平想了下,问道,“大嫂子是怎么看待吕谷氏的?”
吕雉沉默了良久,才说道,“也罢,老吕头我当了一辈子的恶人了。也不在乎再多做点什么。”
她转过头对审食其说道,“你去,就说是我的意思,让吕䘵与谷小蛮和离,生活的余地尽量留宽裕一些,那小娘也一并给谷小蛮带走。”
审食其离开时,吕雉一直看着他离开时的那道门,老眼里满是担忧,对陈平说道,
“这个人,和他的妻,在我刘家为奴为婢一生,从来都尽心尽力未曾有过一句怨言。
刘邦在外边闯荡时,如果不是他夫妻俩,那么大一个刘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我是撑不下来的。
后来,也是他们一直在背后支持着我,我这一生亏欠得最多的,就是这个人。
朝廷里的人争权夺利,就像是绿头苍蝇见了腥味一样,一股脑的全挤上去了。还非得分个你是哪一边我是哪一边的。”
吕雉说到这,她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又补了一句,
“不怪别人,我自己也都是这样的。
他们把他当成了我这头的人。我最担心的是,我百年过后,他们把当初对我的怨言和怒火一起清算到他头上。他又何其无辜。”
陈平说道,“大嫂子,我府上房舍还不挤,让他全家搬到我家来住。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断不会让他少一根手指头的。”
吕雉的脸上满满的都是欣慰之色,
“其他的,就不用你多操心了。刘邦那糟老头子没看错你。”
陈平看吕雉的心情不错,问了句,
“谷小蛮牵涉到我大汉朝向前朝作的承诺,马虎不得。不知老嫂子可否让老臣亲自把她送到成纪她父母手上。
臣也想做个善始善终。”
陈平之所以会这样请求,是因为他从陈买媳妇处听到过,吕䘵跟他的二夫人感情甚笃,如果让别人送,怕到不了成纪,反倒是不美。
吕雉笑看着陈平,“你是个精细人,哀家准了。快去快回,你去成纪的这段时间,你的家人和家中之事,哀家给你兜着。”
这时郦食其已经带着吕䘵到了吕雉的寝殿门口,陈平便揖了手,躬身离开。
陈平前脚刚到家门口,吕䘵骑着大马后脚就到了,他气喘吁吁的,极利索地拴好马,一把拉起陈平就往里走,走到一僻静无人处时,双膝跪下,
“陈太公,陈老爷,陈丞相,你倒是行行好,不要把我二夫人送走,好吗?”
陈平佯装不知,上前就要把吕䘵往起扶,连扶边说道,
“吕将军好不晓事的人。你的人,我有什么道理把她送走?酒可以多喝,话不能乱说呀。”
吕䘵还是纹丝不动,“我姑母说了,他要我和小蛮和离,把她送到你府上,让你护送她回娘家。”
陈平心想吕雉还真是的,不把话说清楚,把这么大一个难题踢给自己,也不怕吕䘵一气之下把自己给切了,心下先害了几分怕。
但还是强撑着胆儿说道,
“吕将军真是的,大权在握,何患无妻?况且命令是死的,人是活的。
眼目下太皇太后的旨意你我谁都违拗不得,还不如先平平安安地送你二夫人回成纪,就当她回成纪省了一次时间比较长的亲,过后接回来就是。
成纪那弹丸大小的一块地方,谷家又有何力量阻止你接回自己的妻儿?”
吕䘵听到这,眼睛大亮,没等陈平去扶,自己倒是先腾地站起来了,然后拔腿就要往外走。
陈平问,“上将军干嘛去?”
吕䘵极干脆地说道,“替我二夫人好好地收拾收拾。”
陈平再笑着捉弄他,“那还用不用老夫送她了?”
吕䘵匆匆地转过头,“还有比丞相更让我放心的人选吗?”
陈平笑了。
如此一对佳偶,作为少帝后盾的吕䘵和他背后的整个吕家,都将长期地面对一个严峻的局势。
吕䘵要再见谷小蛮,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吕家赢得这场权势争夺战,那将是一场空前绝后的争斗。
陈平冷冷地看着吕䘵远去的背影,吕家人有能耐者众多,可在朝中为非作歹的也不乏其人。
最重要的是,他们缺乏刘邦那种把人性琢磨得入骨三分的本事,终究还是难成大器。
如果任由吕家壮大,那么就给了其他各家一个“只要有力量,任何人都可以为君”的错误的印象,于天下安定不利。
陈平只希望过后,吕家能摆下自己为臣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