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的神情很是沮丧,看得陈平的心惊胆颤的。
在陈平的心中,对一个臣子来说,看到君王不那么光鲜亮丽的一面总是带着一定的危险的。
陈平没有再说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刘盈才又问道,
“听母后说过,当初朕的父皇在世时,是那种不惜用生命去维护兄弟情谊的人,后来在芒砀山落难时才有了那么多愿意追随他的人。
可到后来都怎样了?
江山打下来后,父皇没完没了地诛杀功臣,当初对他忠心耿耿的那些个兄弟也成了他猜忌的对象。
权力可真是一个怪东西,他能窥探到人心中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欲望,然后把它不断地放大,再放大,大到把人变得不再是他们自己了,最后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疯子一般的存在。
当母后要我娶张嫣的时候,我就觉察到这一点了,可又那么地无可奈何,她再不对,也是我的母亲。
我也只能像个长辈一样地爱护张嫣,尽量让她在宫里的日子不会那么地难过。”
刘盈的话让陈平的心很是惊恐,他从来不知道,刘盈对人性,已然领悟到这种程度了。
老天爷选人果然不是胡来的。就凭着这份聪慧与机智,如果时日再足够的话,刘盈成长为千古一帝完全是有可能的。
只可惜,“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上天在给了刘盈最精致的智慧的同时,也给了他几次三番被亲生父亲扔下车的经历,偏偏在最需要治疗心伤的时候,亲生母亲却一直被扣押在项羽的大营处。
以致使他的性格中有了些像女子一般的多愁善感,这对于一个处于来自于各方面的高压状态下的君王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有时候甚至可能是致命的。
陈平有些心疼刘盈,他很想把自己的话说给吕雉听,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先不说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肉一样的存在,就算是处于权力最高处的吕雉和刘盈,谁又是自由自在过?
还不都是在自己的处境中苦苦支撑着,现实又给刘盈留有多少自我疗伤的余地呢?
陈平以前在刘邦身边时,听项羽曾经的近身护卫说过,那次刘邦遭遇彭城之败因一阵怪风从项羽的包围圈中逃脱时,项羽曾仰天长叹过,
“天欲亡我,我奈何之?”
陈平一直觉得,当年的项羽毁就毁在他太过认命。自己有缺陷,就自我认知,自我调整,不断地完善,坚韧不拔地往前走就是了。
就冲着他的那种“我没有错,错的是别人”,甚至“老天爷都没长眼”的心态,陈平也觉得他的失败是必然的。
陈平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刘盈,可又深知对心性还没成熟到圆融程度的男子在自家性格方面指手画脚是大忌,况且眼前的可是一位掌天下人生死的天子。
陈平试探道,“陛下,先帝在时,曾与臣说起过,往昔不可追,现实已然是这样了,人能把握的只有将来。
唯有做好现在的每一件事,走好现在的每一步,为将来赢得更多主动的余地,方为长久之计。
还有,臣能理解先帝当初对功臣的忌惮之心。
兄弟之情固然可贵。可是人行天地间,除了兄弟之情,还有父母、妻儿的牵挂,还有那么多的欲望和现实中的不得已。这些都可能左右人对兄弟情谊的忠诚度。
更何况对美食还有美物的喜好是人的本能。皇家无疑是拥有这些个人最渴望的东西最多的家族,又怎能不遭人惦记?
以外在的道德来约束人的本能,本身就显得太过稚嫩。”
刘盈眼中有不屑一闪而逝。
陈平只得厚着头皮把他要说的说完。
尽人事听天命。作为一个臣子,做到自己的本分;至于君主会怎么想怎么做,就是君主的事了。
“记得先帝在时前前后后封了几次诸侯王。对那些个诸侯王怎么都不算薄。
结果陛下你是知道的,先帝在固陵与项羽决战时,几次召集,诸侯都不至。那时候的先帝处境很是危急,甚至差点亡于项羽之手。
结果最后韩信、英布和彭越等人还是因为得到了封地才带着大军前来相助的。
当然了,如果说这件事只是算是偶然。那么同们的事情一而再地发生,它就算不得偶然了。
先帝攻打英布时,也曾召集过诸侯前来襄助,结果只有你的大兄,也就是齐王刘肥带兵前来,最后才在夹攻之下灭了英布。
不要说是先帝,就是换成是任何一个人,在遭遇了如此的经历后,又有几分会认为兄弟之情会像山川河岳一样地亘古永存呢?”
刘盈陷入了沉思。
陈平的心好累。
他不知道刘盈听了他的话之后会收拾起满地的伤心,越挫越勇,给自己打造一副坚不可摧的心的铠甲;还是会就此沉沦于对人世现实的怨嗟之中不能自拔,甚至形成心魔。
前者还好些,如果是后者,陈平觉得自己简直是太鲁莽了,不可被原谅。
当然,陈平原来请教过叔孙通,对天子的教育究竟该是怎样的,叔孙通都笑而不答。
以前在刘邦身边形影不离地当差时,曾经有好多次,陈平在心中对某些事拟过自己的方案,可是每回刘邦给出的他不太看好的指令都取得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好结果。
陈平那时候心里就怀疑过,皇帝教育和一般的大臣还有平民所受的教育有不一样的地方,只是一般人无从知晓而已。
作为思维有一定局限的臣子,陈平不想过多地干预一个君王的想法,只是默默地希望攥着天下人福祉的刘盈最后会向积极的方向前行。
过了好久,刘盈才问了一句,“那曲逆侯觉得朕前不久去上林苑狩猎是对呢还是不对?”
刘盈的这句话问得很陡,这关系到刘氏皇族的内部关系,还牵扯到了吕雉这一族的切身利益,一个不小心,陈平就会被当成是在皇帝跟前乱出主意的侫臣怎么身死道消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