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看了陈平一眼,笑问道,
“左相可知为何朕现在精神头较以前好了很多?
境由心生。
朕以前埋怨过上天那样地厚待父皇,却如此地苛责于朕。
朕的父皇,自小便与鸟虫兽鱼嬉戏于乡野之间,打小练就的体魄。长大了还有那么一段时间强身健体,那样的身体,它就经得住岁月的熬炼。
朕年岁不大时就被拘于栎阳宫中,母后又不在身边,只有自己克服重重困难与恐惧,像个小大人一样地随着父皇的臣子们一样为他稳住后方。
那时候叔孙通告诉朕,只有朕稳住了阵脚,等父皇打败了项羽,母后才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那时候,三弟如意有戚夫人在身侧,父皇又为天下事奔忙着,朕身旁贴心的,只有太傅而已。
可是那时宫规森严,他又不能时时相伴,我只能在惊惧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夜。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朕的身体就落下了病根。
母后也是可怜人,空有初为人妇之喜。可却从来没有真正享受过夫妻之乐儿孙之福。
她本不是一个坏人。可是在世事面前,即使强悍如朕的父皇者,也如同草芥一般地把握不住自己的命途,更何况母后一介女流?
如果可以,还请左相多多地看顾她则个。”
陈平听得心酸,忙躬身下跪,回话道,
“高祖皇帝与陛下,于臣有再生之恩,无论于公于私,臣都当为大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臣当不起陛下的这个‘请’字。”
刘盈满意地合拢了嘴。
陈平看着他,轻轻地问了句,“那皇后娘娘呢?陛下如何安置皇后娘娘?”
此时的张嫣,也不过是刚到平常人家小娘谈婚论嫁的年龄。
汉初风气开明,男女之间不合意,和离之后男再婚女再嫁,没有谁会觉得不合礼仪的。
哪怕在皇家,如果刘盈点头,贵为皇后的张嫣和刘盈和离后,也可以再嫁的。
而且正当青春,享受完全的天伦人伦之乐是完全可以的。
可刘盈却淡淡地说了一句,“上天有好生之德,吕氏护不了她一世周全,还是让她在宫中吧,好歹有个皇后的名头,镇得住一众宵小。”
陈平瞬间明白了。
刘盈有些疲累了,对陈平说道,
“朕和母后以前一直都在父皇的庇佑下过河,那时朕还不知当天子的辛苦。
而且朕也看得出来,母后对父皇还是有相当的感情的。
所以朕将陵墓远在长陵不远处,‘长安’‘长安’,朕的父皇用了‘长’字,那朕就用‘安’字。
在大汉初年的千疮百孔之中,朕把大汉江山牢牢地筑在磐石之上,也当得起这个字。”
没等陈平说啥,刘盈先就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戚腮留下几个妥当的宫人后,就带着陈平轻轻地退了出去。走了一截,他嗔怪陈平道,
“多说左相多智如妖。没想到竟然是这般地不开窍。
民间都知道跟前人遇到不顺心的事唉声叹气之时,说两句喜庆话让对方心里觉得安慰。
你倒好,就一直在那直挺挺地听陛下说死啊活啊的话,也不知道好好地劝一劝,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陈平对戚腮的话很是反感,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做法,可是刘盈他是普通人吗?他陈平是普通人吗?
什么时候大汉的国事轮到一个内宫之人置喙了?陈平的心里不禁起了警惕,他没做声,本来要出宫的他径直地朝长乐宫方向走去。
长乐宫的诸多事宜都有审食其在代为打点,平常戚腮的势力多渗透不进去,他陪了陈平半路就回往未央宫。
吕雉听了陈平的话后,不作一语。陈平知道,她这是悲痛之余也觉得他处理得有失偏颇。
陈平心里着了急,对吕雉进言道,“太后娘娘,前朝之事可以为我大汉借鉴。
想前朝一统六合,何等地气势恢宏?
可是始皇帝那等的人物,却留下了皇嗣这么一个天大的漏洞,最后让宦官赵高钻了个大空子,闹得偌大一个皇朝一夕之间分崩离析。
权势从来锋锐,伤人于顷刻之间。在这当口,臣还是觉得太后娘娘是朝野最重要的主心骨,不要让有心人挟天子以令天下,拖我大汉于万劫不复之地啊!”
陈平说得情真意切,吕雉却没有被打动,不由得急出了一身冷汗。
转念冷静一想,吕雉的亲孙子都被藏往了偏僻乡野之地以保命,这天下于她而言,又有何美好到不得不拼命守护的地步呢?
这才是最深重的人情世故啊。
陈平只得转了话锋,规劝道,
“太后娘娘,皇宫内安了,天下才安;天下安了,那些个在权位上没在权位上的人才能皆安。
陛下和太后娘娘深爱的那些个父母照顾得过来照顾不过来的孩子们才有平安长大的可能。
望太后娘娘三思。”
陈平把话说到这份上,吕雉也被他绕烦了,
“长期跟随先帝,被郦食其调教出来的口舌,没学着半点让人愉悦的本事,聒噪人倒是一套一套的,哀家都听见了,左相先退下吧!”
陈平叹了口气,之后竭力地稳住朝局。
不过朝中人心浮动,连吕媭这种居于深宅大院里的人都知道了,最近一段时间越来越多的朝臣还有诸侯国往一户以往不起眼的人家送礼走动的事。
她曾经努力想进宫找吕雉说个明白,可是吕雉却因着朝中宫中的事千头万绪拒绝了她。
她记得没法,只得通过张丽又找到了陈平。
陈平也曾微服到她说的地方去过,不过是普通的官僚人家,是那种权势也还未到朝廷给安排住宿的程度。
最重要的是,这家人就住在长干里的普通民宅中,丝毫看不出任何的非凡之处。
如果一定要说他家与他人家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便是四周围邻居说他家换了守门的。
以前邻居间还有互相走动,现在一般的邻居连跟他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了。
陈平皱着眉头,想要廷尉署调查一番,可廷尉宣义却极其古怪地对此事讳莫如深。
被陈平逼得实在躲不过去了,他才说道,
“左相好深的气性。你可知道这家人背后的人是谁吗?
他就是当今的皇太子殿下刘恭,未来的陛下,谁敢招惹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