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园内只剩下了彩画工,比以前清净多了,吴天义知道画工们再有十多天就能回家了,不会冒着性命危险逃跑,都规规矩矩、一心一意在赶工,也就放心了些,只担心劳工的亲属们擅闯工地,尤其怕村妇们骚扰引得司马昊怨气冲天,依旧跟往常一样谨小慎微,尽心尽责,严格督查兵士的职守情况,唯恐出现问题。每天早出晚归,奔忙于警戒道和各站岗点,履行着将军的职责,同时也悉心保护着姜淑瑶的人身安全。淳于彪原先只抓些关键性的大事,细节方面马马虎虎,如今面对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工,思想上更加松懈,只检点上下工时间,根本不担心画工们偷懒,他知道画工们归心似箭,让他们偷懒他们也不肯偷懒,至于罢工和起义就更不可能发生了,去巡查工地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因情绪低落、百无聊赖,每天或在将军署大堂读兵书,或练一会武艺,或蒙头睡觉,或去花篱墙外溜达,竟将杨爽忘得一干二净,要不是司马昊让韩珠捎话批评他工作懒散懈怠不得不去彩画房,恐怕直到工程竣工也想不到她的存在了。淳于彪来到彩画房时,故意绕开姜淑瑶,远离她,他不想再看到那个大肚子,心烦意乱游荡的时候,听到不远的地方一声脆生生的咳嗽,循声望去,杨爽正痴痴地凝望着自己。杨爽两眼泪汪汪的,面容很憔悴,眼神流露着无限的期待与哀怜,望着他欲言又止。淳于彪瞥瞥低头不语的姜淑瑶,鼻子一哼,决然的来到杨爽身旁。杨爽受宠若惊,喜出望外,不知是过度惊喜,还是长时间积聚的幽怨伤感,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淳于彪环顾四周,见兵士们无影无踪,画工们大多专心一意画陶俑,只有极少数好奇地观望着,小声安慰:“别哭,让人家笑话了。”杨爽止住哭,擦干泪水,嘟哝着:“俺是凤凰落架的人了,哪怕别人笑掉了牙也是不在乎的!”说着又眼圈泛红,眼角滚出几滴泪来。淳于彪笑了笑,思索片刻,说:“等新家安顿好了,我把你接回去。”杨爽一听破涕为笑,说:“淳于兄有俺陪伴也够快活的吧?”淳于彪立刻惬意地笑了笑,两人又叽叽咕咕闲聊了一会,淳于彪说他得别处巡查去,起身便走,杨爽扬起脑门恋恋不舍地目送淳于彪在门口消失。淳于姣不久从老家返回,让杨爽还回将军署是不可能的,淳于彪便从自己管辖的粮蔬仓库那里腾出两间屋子,改造成一间堂屋、一间卧室,简单粉刷整理一番,放置了榻和其它生活日用物品,将杨爽偷偷接去,当然忘不了将杨爽作画的木板、白绫、画笔和颜料带过去,一日三餐由兵士送去,自己抽空过去与杨爽幽会,沮丧失意的心境中平添了一分欢愉。条件虽远不如将军署,毕竟凤凰又重新登上了架子,杨爽自是心满意足,恢复了从前春风得意的快乐人生。淳于姣跟父亲淳于彪几乎一样的情绪,每天不是窝在闺房胡思乱想,便是去野外逛荡,加上因对待杨爽和韩珠两人上意见不合,父女两心里的结始终没有解开,很少聚在一起拉家常。韩珠屡遭淳于姣拒绝,绝望怨恨满腔,还经常被淳于彪斥责,整天少言寡语、闷闷不乐,三人把将军署的气氛搞得十分沉闷。
杨爽一走,宿舍里又剩下姜淑瑶一个人了,吴天义得知后,考虑到她的安全问题,吩咐工程后勤管理人员安排她到别的女工宿舍去住,但她生性喜欢独处,而且心情不好的时候更不愿去人多吵闹的地方,也就婉言谢绝了。如今她晚上纯粹不外出了,晚饭一吃,便钻进屋里早早的睡了,一来怕见人,二来免得再给范骊、吴天义添麻烦,孤身一人在屋里承受精神折磨。她头不梳,脸不洗,成了全工地最邋遢的人。
对某一件事抱得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也越难以承受失败后的沮丧与压力,吴天义这些天可谓真正体验到了从希望巅峰坠入失望谷底的滋味,极度的焦急、不安、怅惘和恼怒。太阳偏西的时候,他心慌意乱,无心呆在将军署,骑着马在警戒道上慢步。刚下完一场透雨,大地湿漉漉的,低洼处还聚着一汪汪的雨水,路面没有尘土,只有密密麻麻的马蹄印,空气很清新,气温比雨前也凉爽了许多。兵士仅剩五百人,除去部必留的工食堂、宿舍、军马圈、草料场、粮蔬仓库、将军署、军营等岗位值班人员,只有三百五十人昼夜轮班巡逻花篱墙,警戒道上的巡逻兵比以往稀疏多了。庆幸的是,自大批劳工开赴战场后,劳工逃跑现象绝迹了,只是附近村落的妇女和远道而来的劳工亲人还络绎不绝,因巡逻兵稀少,个别身强力壮的人能爬过花篱墙潜入工地。亲人们满怀希冀而来,伤心绝望而去;妇女们大多昼伏夜出,带着衣服、鞋子、食品等,于喜悦与惶恐中,在篱墙外绝望地等待着,一晚、两晚、三晚……
吴天义过了净水弯,来到新建的粮蔬仓库附近时,已是残阳如血时分。他忽然听到花篱墙外有响动,遂厉声问:“谁?”“军官,天快凉了,俺来给丈夫送点棉衣,求求您让俺进去吧。”吴天义听声音很耳熟,凑近篱墙向外张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矮胖村妇依旧打扮得精干利落,肩上果然挎着一个大布包。吴天义说:“又是你……”忽然想起细腰女人和瘦高个女人,心里好奇,问:“怎么这次就来了你一个?”矮胖女人叹息了一声,说:“大个子的丈夫让你们的人……唉,她再也不来了,那个嘛……跟上别的男人远走高飞啦!”停了停又说:“我知道您是吴副将,见过您好几次了,看在熟人的份上……”吴天义听到这里,立马打断她的话:“别说了,他们都走了,从今以后你也别再来了。”女人一听大惊失色:“俺丈夫哪儿去啦?”吴天义说:“如今叛贼四起,国难当头,受朝廷重托,与劳工们一起剿灭叛贼去了。”女人听了目瞪口呆,同时布包“咚”地掉在地上,俄顷,突然嚎啕大哭:“双喜哎,俺那苦命的人呀——你撇下女人娃娃一走十年呀,——你受苦受累没人照顾呀——你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呀——你这一去能不能回来呀——丢下俺孤儿寡母受煎熬呀——俺那苦命的人呀——呜呜呜——苦命的人呀——”……哭声逐渐远去,在如血的暮光中飘荡……
彩画工程预计十天内就能完工,按照原定计划,彩画地宫最后进行。地宫也就三五天时间的工程量,司马昊便命淳于彪加紧清点劳工,尽早与督察署核对人数、花名等信息,淳于彪带着兵士一天就清查完毕,只少了杨爽一个人,与督察署备案的人数丝毫不差。淳于彪请求司马昊开开恩,准许把杨爽留在他身边,司马昊正颜厉色道:“快活了这么长时间,你够好运了,本总管也对你够宽容了,朝廷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况且劳工的人数、姓名等信息李丞相那儿也掌握得清清楚楚,到时候朝廷肯定要派差官现场监督,非但逃不脱,本总管还得跟上你受责罚,你说我能答应你吗?”说得淳于彪胆怯起来,无奈地说:“那就算了,照您的意思办吧。”淳于彪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很纠结、很惋惜的,闲暇的时候常常回想与杨爽在一起快活的时光,想着杨爽的单纯与痴情,爱怜之情更深更浓。发呆的时候,突然卧室门“吱”的叫了一声,清丽洁净的杨爽出现在门口。杨爽的头发湿漉漉闪着光泽,面颊非常干净,偏黄色的皮肤依然光润细腻。她身穿干净的浅粉色内衣,扭动着蛇一般柔软的腰肢,款步走到几案前,坐在淳于彪对面的垫子上,柔声细语道:“时辰不早了,还不睡吗?”淳于彪目光柔和地望着鲜亮利落的美女,纠结、惋惜的心理更加强烈,叹了口气说:“睡吧。”说完起身,杨爽却坐在那里纹丝未动,淳于彪不解地问:“怎么坐着不动呀?”杨爽用挑逗的眼神望着淳于彪,撒娇道:“我累得走不动了。”淳于彪走过去,将杨爽抱了起来,一直抱进隔壁的卧室。两人脱衣钻进被窝,杨爽面色潮红、两眼放出兴奋的光芒,动作轻佻放荡,春心荡漾已无法克制,淳于彪却无动于衷,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杨爽很是纳闷,原先的骚情一扫而光,噘着嘴说:“自来粮蔬仓库这里,您一直情绪不佳,莫非是小妹那些地方做的不够,让兄长不快乐了?”淳于彪仿佛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说:“你没错,你很无辜,你跟她们一样是可怜的人。”说的杨爽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目光迷茫地望着淳于彪摇摇头,说:“您的话俺听不懂。”淳于彪说:“不懂倒好。”杨爽不语,乌黑闪亮的眸子滴溜溜转动着,突然问:“你说咱俩回咸阳的时候,是骑马呢还是坐车呢?”淳于彪愣怔了一下,假装思考着:“骑马……还是坐车?……由你吧,你说骑马咱就骑马,你说坐车咱就坐车。”淳于彪的回答,杨爽似乎十分满意,伸开白白滑滑的双臂将淳于彪揽进怀里,额头紧紧贴住淳于彪肌肉瓷实的胸脯,微闭双眼沉默起来。淳于彪眨巴着眼,望着煞白煞白的屋顶,表情很复杂。
吴天义得知清查劳工的消息,当晚便匆匆去督察署找司马昊。当时司马昊正坐在大堂的几案前翻看着竹简,一面点着数目,忙的不亦乐乎。案上放着一摞薄竹板,竹板上记录着男女劳工的姓名和数量。地上到处是竹简,有的卷成圆柱状,横七竖八堆在一处;有的展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姓名、性别、生辰年月、技艺擅长、籍贯地址等文字。他拿起一片写满了数字的竹板,用毛笔在上面记了数,接着计算起来,其实这些数字督察们已经计算过了,他不放心,总要自己亲自计算一回。这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以为是督察,头也没抬,说:“进吧”房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督察而是吴天义。以前吴天义夜晚出门,总是武器不离手,今晚却赤手空拳。吴天义瞥瞥身后,将门关严实了,朝低垂着的胖脑袋躬身作揖,说:“总管大人,敝将打扰了!”司马昊一愣,抬起头,惊异地说:“哦……是你?”吴天义笑容可掬地说:“敝将有事求见总管大人。”司马昊得了吴天义的好处,态度比以前和蔼多了,撂下手里的活,倒了盏水,递给吴天义,说:“坐吧。”吴天义故作轻松,款款坐在对面的毡垫上。司马昊问:“说吧,什么事?”吴天义喝了口水,迟疑一下,小声说:“还是那个叫姜淑瑶的事,她将来也要进地宫彩画的嘛,假如……到时候……请您手下留情。”没把话说透,点到为止。司马昊是机灵的人,盯着吴天义,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吴天义笑着说:“在地宫里干活的那些工匠们哪里去了?这不是公开的秘密嘛,您也别瞒我了。”司马昊当即皱了下眉,鼓凸的眼珠滴溜溜转动着,沉默了片刻,一惊一乍地说:“哎哟,这可是叛逆朝廷的事……再说劳工的数量、姓名等信息李丞相那里掌握得一清二楚,半点手脚都不能做。”神情恐慌,声音也同样的低。吴天义早已预料司马昊不会轻易答应,耐心的说:“虽然有违朝廷的严令,但只要做得巧妙,不会有后患的。”司马昊犹豫起来,问:“……怎么个巧妙法呢?”吴天义说:“给李丞相那里写个奏章,就说姜淑瑶生病死亡了,并注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辰死亡的,我在奏折上签个名,按个手印,然后将花名竹签上的名字划了,作个备注,这事只有您知我知、天知地知。”司马昊一听笑了:“你算了吧,那姓姜的画工每天在彩画房干活,淳于将军的人已经把她记在骨头里了,突然就生病死亡了,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嘛!我身为督察署的总管,一旦暴露……后果是什么,你心里应该明白。”吴天义当即哑口无言,默默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轻轻放在司马昊面前,“这是一点心意,请笑纳。”司马昊盯着布包,突然身子颤了一下,好像被雷电击中似的。“不不不,赶快收回去!”抓起布包就往吴天义手里塞,吴天义马上推让,说:“事成之后还有重谢呢,请收下!”两人互相推搡着布包,先是坐着推让,后来就站起来推让,布包里好像放的不是铜钱,而是两千余年后的定时炸弹。吴天义见司马昊态度坚决,只好将布包塞进怀里。司马昊坐回毡垫上,沉默起来,似乎在做决断,过了片刻,一本正经地说:“先皇苦战多年消灭了六雄,建立了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的大秦,功丰业伟,皇恩浩荡,我们理应忠贞不二。况且朝廷一向待我司马家不薄,以后还少不了朝廷的关照,因私情违背先皇定下的规矩,一旦暴露,我司马家就完了蛋啦!实在抱歉,这个忙我帮不得!”吴天义感觉一桶带着冰凌茬的冷水猛然从头顶浇到脚根,呆呆的望着司马昊,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用乞求的口吻说:“范将军与姜淑瑶爱情深厚,如胶似漆,实在是难舍难分。再说你们相处多年,情如兄弟,恳求您成全了他们吧。范将军不是薄情寡义的人,事后一定还会酬谢您的!”司马昊笑着说:“要是范将军别的事,我司马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唯独叛逆朝廷的勾当,就是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敢妄为呀!”说着起身进了隔壁房间,片刻拎出一个布包,放在吴天义面前,说:“这是你上次的东西,我原封没动,拿回去吧。”吴天义见司马昊如此绝决,觖望着司马昊,说了句“万万没想到你司马总管铁石心肠,告辞了!”拿了布包,也不施礼,转身走了。司马昊紧跟着吴天义走到门外的台阶上,望着夜幕里渐渐远去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大门外,瞪了下鼓泡眼,嘟嚷:“胡扯!”,转身返回大堂。司马昊向来谨小慎微,戒备心很强,为预防吴天义做出鲁莽过激的行为,当晚便派督察将淳于彪招到督察署,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淳于彪本来对吴天义心存怨恨,巴不得将吴天义掀翻在地,立马指令兵士们严加防范。
当晚,女工宿舍黑灯瞎火,悄无声息。姜淑瑶正要脱衣睡觉,突然有人敲门,她以为淳于彪登门来骚扰,吓得缩作一团。只听门外小声叫道:“姜师傅。”姜淑瑶听着很耳熟,胆子壮了些,凑近门板,接着门外又叫一声:“姜师傅。”姜淑瑶断定是吴天义的声音,小声问:“……是吴副将吗?”外面说:“正是,请开门,找你有要事。”姜淑瑶将门拴拉开,吴天义身子闪进屋里,立马关紧屋门,然后凑近窗户,支楞起耳朵静听一会,确信屋前没有人,才悄声说:“今夜我们送你离开这里。”姜淑瑶一愣,小声问:“真的?为什么?”吴天义说:“你只管走,别问原因,以后范将军会告诉你的。”姜淑瑶呆望着吴天义,困惑而又惊喜。吴天义说:“你安顿好要带的东西睡吧,丑时我们来接你。”说完就走了,姜淑瑶一只眼瞄着门缝,用诧异的眼神望着吴天义远去的背影,心跳如敲鼓。这些天,她对范骊的思念日甚一日,同时也有着即将回家的喜悦。据说再有五天所有彩画的活就全部干完了,也就是说,五天以后,她盼望已久的启程时刻就到了。姜淑瑶曾经告诉过范骊她家的详细地址,因此并不担心离开这里范骊找不到自己。但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她今晚就要启程,而且是偷偷摸摸的行动,这让她喜悦之中十分诧异,诧异中有着隐隐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