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总是如期而至。
春风唤醒了沉睡的大地,大地重新穿上多彩的盛装,花篱墙也愈加芊芊娇艳了。气候一天天转暖,彩画工们的劳动时间又延长了,恢复到原来的上、下午出工制,一日两餐也改成了三餐,监工的兵士们照样威风凛凛地拿着皮鞭在劳动现场监工,吴天义、淳于彪还统领着麾下兵士们各司其职。
范骊自春节前夕与姜淑瑶见罢面,依旧一去不返,姜淑瑶依然理解他的难处,也心痛他长途跋涉身体劳累,想见又不想让他回来。更让她担忧焦虑的是,自己的小腹在一天天隆起变大,她试图通过暴力堕胎,几次用手在腹部挤压抓挠,心想用劲狠些,却立刻又心慈手软,变成了轻轻的抚摸。范骊久久不归,面对兄长的托付,吴天义心里压力很大,自得知地宫里干活的工匠们遇害的消息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保护姜淑瑶免遭劳工的命运,经再三思考,决定先用笼络人心的办法,让姜淑瑶变成漏网之鱼。他知道司马昊掌握着画工们的姓名和数量,是关键性人物,此人不但唯利是图,而且好酒贪杯,先隔三差五请他吃吃饭、喝喝酒,关系自然会热乎起来,请他的时候顺便把淳于彪也邀上,此人一定也参与杀人灭口行动,同样需要缓和关系,事不宜迟,及早行动为宜。他是想必行,行必果的人,邀请了司马昊后,接着就找淳于彪。上午收工的时候,淳于彪打算去工地跟兵士们吃小灶,行至金封台北侧时,看到吴天义骑着马过来,远远地向他招手,他只得勒住了马,不由自主攥紧了剑柄。自范骊走后,吴天义暗中阻挠他追求姜淑瑶,因此仇恨刻骨,一直心怀杀机。吴天义朝他躬身作揖,说咱相处这么多年,因为忙很少在一起聚餐,如今工程即将完工,咱们也该休闲放松一回了,今晚略备薄宴请您和司马总管一同去敝处喝酒消遣。淳于彪当即心里一怔,本想断然拒绝,但听说有司马昊,又不能不去,便勉强答应去赴宴。吴天义请客,淳于彪有种太阳从西山顶冒出来的感觉,怀疑吴天义一定有什么用意。近一段时间,他感觉吴天义一改以往对自己恶意的态度,见了面点头合腰,既恭敬又客气,亲热得不得了,纯粹换了个人似的,使他深感蹊跷。淳于彪为了按时去赴宴,下午没去别的施工现场,只在劳工宿舍拆除工地呆了两个时辰。那里的劳工宿舍计划在五天以内拆完,看看进度怎么样了。眼看就要回家了,劳工们个个兴高采烈,干活也十分卖力,可是乐极生悲,一个年过半百的劳工在屋顶上拆卸椽檩时一脚踩空掉了下去,摔断了颈骨和两根肋骨,让人抬回宿舍时仍长一声短一声叫个不停。他是赵国的战俘,没资格享受施工管理部配备的麻醉药,傍晚的时候,受伤的劳工已经由声嘶力竭的惨叫,变成了少气无力的呻吟,就在这个时候,淳于彪来劳工宿舍看望了看望受伤的劳工,然后去范骊的将军署赴宴去了,途中不由得想起吴天义给范骊当帮凶的种种行为,恨得咬牙切齿,有种见了面,首先用攮子扎他几下的冲动。
因为有司马昊赴宴,吴天义预料淳于彪不会拒绝。果然如此,饭局邀请很顺利,解救姜淑瑶已成功了一半,心里甚是高兴。淳于彪未到之前,司马昊已经在将军署后院的饭堂里喝水了。司马昊端坐在由三只几案拼成的大方桌的正中间,吴天义坐在侧面,他不住地往司马昊面前的盏里续水,殷勤的使司马昊越发觉得自己了不得,头仰得几乎面朝了屋顶,鼓泡眼、白胖脸没有一点笑影。督察署、将军署和工程管理部这些上层机构领取食物也是有限制的,比如鸡鱼虾之类的高档食品,每隔六七天才可以吃一回,若想多吃就得自掏腰包。为了表示诚恳与大方,吴天义事先把饭菜精心设计了一番,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专门派勤务兵去生活服务区仅剩的一个食品店铺采购了鸡、牛肉、狗肉、螃蟹、芹菜、芸菜等上好的食品,又派人从陵园的鱼池买了一条活鲍鱼,还特意拿出范骊去年到咸阳城办事时,皇宫膳食房总管送给他的三觚赵酒,赵酒是只有三公九卿级别的官员才能享用的好酒,虽是烈性酒,但香味奇特,绵甜爽口,百喝不厌。两人闲聊的时候,淳于彪推门进来了,吴天义见淳于彪进来,立刻起身迎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淳于彪盯着迎过来的主人,手不由自主握住了吊在后胯的攮子柄,当即心里骂道:日你娘的,老子真想宰了你!吴天义立在淳于彪面前,躬身作揖道:“淳于将军应邀光临,敝将不胜荣幸啊!”淳于彪见吴天义如此的热情、和善和礼貌,心中的怨气立马消了一半,面部挤出浅浅的笑意,略微点点头,转身面向了司马昊,躬身作揖道:“总管大人幸会!”司马昊并不往起站,更没有还礼,面部表情生动了些,目光轻扫一下淳于彪,用下巴指指地面上的毡垫,说:“嗯,坐吧。”淳于彪坐在司马昊的另一侧,吴天义知道淳于彪的心理状态,不在意他的失礼,赶忙倒了一盏水送在他的面前。三人闲聊着的时候,饭菜就上齐了,饭菜的丰盛程度,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淳于彪、身在咸阳皇宫多年的司马昊很少见过,有莲子炖鸡、清煮鲍鱼、芸菜烩牛丁、蒸人参狗肉、杏仁熘芹菜、熬虾仁、辣酱螃蟹、凉拌藕片竹笋。吴天义打开觚盖,一股浓浓的异香倏然飘出,在六只鼻孔前萦绕弥漫,司马昊、淳于彪同时纵起鼻翼不住地吸溜着掺了酒味的空气。吴天义往宾客的盏里倒着酒,说:“这是范将军收藏的陈年赵酒,咸阳皇宫内三公九卿级别的大人们才能喝上呢。”话一出口便后悔了,瞥瞥司马昊,果然见司马昊神情有些不自在。淳于彪纵纵鼻子,故意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青铜觚,眼珠瞪得贼亮,说:“奇香,奇香啊!”盛宴和酒香味已将胸内残存的怨恨抵消了。司马昊竟拿起盏,鼻子凑到盏的边沿闻了闻,原先刻板的面部立刻生动起来,鼓泡眼睁出两圈亮白,“哦”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咂了咂嘴。吴天义拿起盏,说:“常年紧张劳碌,弟兄们很少在一起聚乐,如今工程就要竣工了,敝将特备薄宴,请二位光临聚乐,二位很给面子,敝将无比荣幸,来,我敬二位一盏!”说完与司马昊、淳于彪手里的盏碰了一下,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司马昊没有一饮而尽,而是分成好几次慢慢细品,每嘬一点酒便咂咂嘴巴,嘴角上两撮黄绒毛也兴奋得跳动着,挤眉眨眼连声说:“味道果然不一般!不一般!”先前一本正经的煞白面容,浮出了淡淡的红润,没等吴天义拿起盏,自己先将盏伸到了他面前。淳于彪喝光盏里的酒,叭咂着嘴,荔枝眼爽成了两道歪歪斜斜的细缝,惬意得连眉毛都歪了,不住地点头,说:“果然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吴天义又给两人添满酒,用筷子戳戳热气腾腾的鲍鱼,厾厾肥嫩鲜亮的炖鸡,再指指白嫩的虾仁等其余的新鲜菜,说:“好好吃,好好吃!”司马、淳于二人便开始大口的享用起来。吃了一阵子,吴天义又拿起盏,说:“范将军临行前跟我说,他在陵园的日子与二位朝夕相处,情深意长,这次去远方为皇朝效力,不知啥时候才能相会。来,我代表范将军给二位敬酒!”与二只盏碰了一下,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淳于彪、司马昊也都喝了一大口。司马昊咽了酒脱口道:“我们很想念他呀!”淳于彪听了司马昊的话,忍不住偷笑了一下。司马昊用筷子夹起一块鲍鱼塞进嘴巴,皱起眉边嚼边说:“无论在哪里,都是为皇朝干事了,一样的荣幸。咳,人说当主官的人一言九鼎,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有时候做事还真是被迫的,由不得自己,范将军离开陵园工地……”说到这里立马打住,瞥瞥淳于彪,白多黑少的眼珠转了几转,黑白颜色跟着闪了几闪,神情十分狡黠。淳于彪因范骊被贬宣泄了心中的恶气,轻松附和道:“说得有道理,有道理,都是为大秦效力呢。”司马昊冷笑着瞥了瞥淳于彪,抿嘴笑了笑,吴天义此时心头憋屈,肚里窝火,嘴里却说:“二位说的都是实在话……只要对皇朝忠心耿耿,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建功立业,喝酒!”说着依次往三个盏里添了酒。二宾客点头称是,末了相互对视一下。饭菜吃了不少,三觚酒也喝得所剩无几,三人都有了浓浓的酒意。吴天义拿起觚又开始往盏里倒酒,他知道已经倒不满三盏了,怕分配不均匀,便循环着倒,最后将剩下的一点点倒进司马昊的盏里,说:“酒到福人前,剩下的全……归您了。”吴天义四肢和嘴巴已经不像先前灵活,但脑子还算清醒,说完拿起盏,用不太灵活的嘴巴说:“二位都是……重情义的人,日后范将军有什么难处,还需……劳驾二位相助呀!”淳于彪的脑袋也有些沉重感,有些颟顸,听到吴天义这话,立马清醒了瞬间,想:这小子如此和我们两亲近,果然有求于我们,到底求什么呢?求什么呢?……一时猜不透,脑子立刻又被赵酒浇得迷糊了,没能力去猜测了。
吃罢饭,吴天义领淳于彪、司马昊回到前院大堂喝水闲叙,三人都喝过量了,走路摇摇摆摆的。相比之下,司马昊醉意更浓,坐在垫子上了身子还在摇来晃去的,原先白白的鼓脸颊变成了鲜艳的大红果。淳于彪脑袋又晕又沉,想早点告辞歇息,破天荒违心地拍马屁道:“时辰不早了,咱……总管大人为工程……辛劳了一天,让他早些歇息吧。”吴天义瞥瞥司马昊的醉态,立马附和:“是啊,总管大人……明天还有公干……”司马昊的白眼珠子变得通红,说话更不连贯:“就……是呀,咱三人……明天……都有事务了,早些……歇……息吧。”说着起身,但刚撑起身子又一屁股跌坐下去,吴天义赶忙过去掺扶,司马昊才又摇摇晃晃站起来。淳于彪见司马昊往起站立,也赶紧相助,起身有些过猛加之头晕,身体失去平衡,双手还未接触到司马昊,红彤彤热烘烘的脑门先撞了过去,撞得司马昊趔趄了一下,要不是吴天义抗了一膀子,两人都栽倒了。两人掺扶着司马昊走出将军署大堂,司马昊口里不住地嘟嚷着:“没……事,喝……这么点酒……没……事,我……自个能走。”到了大门外,马拉车早已候着,司马昊坚持自己一个人回去,吴天义不放心,一直将他送回督察署。在以后的日子里,吴天义每隔几天就请两人吃喝一顿,与司马昊的关系自然一天比一天拉近,而淳于彪因受过吴天义的伤害,表面上关系缓和,对其怨恨难消、心存戒备,始终猜测吴天义的具体用意,司马昊则想得简单,认为范骊、吴天义为了仕途在讨好巴结自己。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吴天义拎着一大包半两钱光临督察署,司马昊起先假惺惺的表示拒收,见吴天义态度坚决,半推半就接受了。
淳于彪对姜淑瑶的牵挂迷恋始终难以了断,却又深知吴天义在暗中保护着她,就再没有去纠缠她,只在单相思和遗恨中煎熬度日。到了六月底,除了部分劳工宿舍、彩画房、军营、军马圈和草料场,凡是能拆的临时建筑都拆了个精光,并在拆除空地上栽植了松柏树,劳工们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但他们谁都没有料到事情会发生重大变故,就在他们回家的头一天晚上,司马昊给他们宣布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朝廷命他们去协助秦军平息叛乱。希望变成了绝望,劳工们的心理承受能力超过了极限,当晚就有失眠的,有抱头嚎哭的,有不思饮食的,胆子大的人想到了逃跑,流露逃跑意图或发怨言者马上被想邀功请赏的工友告发,惨遭关押拷打。未动声色的逃跑者翻越花篱墙时都被抓了回来,统统进了刑牢部禁闭房,因为人太多,刑牢部的禁闭室放不下,司马昊命淳于彪和施工管理部的人将画工们的宿舍进行合并,腾出一部分房子做了临时禁闭室,原先两人住一个屋子,一下子住成了四五个人,唯独姜淑瑶和杨爽的屋里没有添人。惩罚逃犯的时候自然少不了韩珠,他正因淳于姣的拒绝情绪不佳,每天拿这些劳工排怨解恨,当场丢了性命的人不计其数。那些告密的劳工串通一气去找司马昊、淳于彪,要求留他们在陵园做差役,却被当场呵斥臭骂一顿灰溜溜地走了。
姜淑瑶的小腹已明显的隆起,身材有些变形,人们都看出来了,她的怀孕已尽人皆知,也成了工友和兵士们的笑谈。她又羞又怕,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永不见人,多次躲在屋里不去上工,遭到淳于彪麾下兵士们的训斥,她精神压抑,睡眠不好,身体渐衰,要不是范骊这个强大精神支柱的存在,和吴天义的安慰鼓励,早就精神崩溃了。最痛苦的莫过于淳于彪,每次看到姜淑瑶出来鼓的小腹,心里酸的要命,恨得要死,恨不得过去对准肚子使劲踢几脚,咬牙切齿的骂出三个字:“狗杂种!”
这天晚上,姜淑瑶照例睡着的很迟,且睡得很浅,似睡非睡,忽然看见范骊推门而入,她异常惊喜,一跃而起,失声叫道:“范兄!”范骊也唤了声“姜妹”,上前将姜淑瑶抱在怀里,姜淑瑶紧紧地拥着范骊,感动地说:“这么远的路,辛苦你了!”范骊兴奋的说:“我立功赎了罪,太尉府让我回到陵园工地官复原职了。”姜淑瑶非常激动,口里喃喃着:“你终于不走了!”“你终于不走了!”……喜极而泣,竟哭得死去活来。睡魇声把一旁的杨爽吵醒了,她正因淳于彪的冷落情绪很遭,在姜淑瑶身上捅了一下,气哼哼地说:“还让人睡觉不了?讨厌!”转过身,将被子蒙在了耳朵上。姜淑瑶睁开眼,屋里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手触到枕头时,上面湿漉漉的。翌日,姜淑瑶迷迷糊糊随画工们走在上工的路上,仍能听到从教场传来的口号声,声音很整齐,很宏亮,是众多人合起来的声音,并且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声音,这声音每天上工、下工都能听到,且传来这种声音已经有好几天了。姜淑瑶边走边向教场方向遥望,不由得想起范骊曾经在教场教兵士们操练武艺,心里很失意,也更加思念范骊,身旁的杨爽不关注教场传来的声音,她惦记的是淳于彪什么时候把她接回将军署,满肚子的委屈和幽怨。此后某一天,画工们突然被领到花篱墙附近,让他们清理卫生。画工们看到那里的景象十分震惊:沿花篱墙一带,到处是劳工的尸体、头颅、残肢断臂和各种兵器,地面上、篱墙的花朵枝叶上血迹斑斑,篱墙下散落着残枝败叶和花朵。男画工们往马拉车上搬运死尸,女画工们力气小,干些捡拾人脑袋和残肢断臂、兵器、残枝败叶和花朵的轻活;为数不多的兵士腰挂弯刀,满脸杀气、威风凛凛地站在一边监督着干活的人,画工们个个心怀恐慌与疑虑,不少女画工身子索索发抖,干活慢慢腾腾,盯着血淋淋的脑袋和残肢断臂,畏畏缩缩不肯上前,不时招来兵士们的呵斥。姜淑瑶从来没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心里直发怵,捡一只满是胼胝的手的时候,先将脸扭去,闭住双眼,才小心翼翼地捏了起来。杨爽胆子更小,看到死尸和残肢断臂立马躲开,只收拾花篱墙下的残枝败叶和花朵,见别的女画工不像自己那么挑拣,害怕兵士责骂,捡一颗肤色惨白的人头时,先将双眼闭住,然后手抖抖索索地捧起,但没走几步不觉扭回了头,看到人头上的两眼瞪着自己,吓得扔下便跑。兵士们都知道杨爽是淳于彪的相好,不敢对她发火,只站得远远的望着她偷笑。淳于彪因没把杨爽接回将军署,不想接近杨爽,怕她对自己缠缠绵绵,甚至哭哭啼啼,让督察署的人和吴天义看到难堪,故意躲得远远的,他一会儿望望杨爽,一会儿望望姜淑瑶,心里充满了怨恨、烦恼、纠结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