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夜幕降临的时候,范骊出现在姜淑瑶所住宿舍前的通道里。因忙于事务,自军马草料场与姜淑瑶分手后一直未再会面,范骊对她魂牵梦绕念念不忘,有种如隔三秋的感觉。当他来到姜淑瑶这排宿舍入口处,又踟蹰不前了,因为监督劳工作息是站岗值班兵士们的职责,并非将军亲自干的,经常越俎代庖必然引起人们的猜测议论,自己是堂堂领军的统帅,不得不考虑在公众面前的影响,也尽量不想把事情弄得满城风雨,让王大、刘不歪等督察们知道。正为难之际,恰好两个后勤管理人员从画工宿舍出来,一看便知是来查看登记画工宿舍设施和生活用具的。真是天赐良机,他急中生智,赶忙与他们打招呼,提出给他们帮忙,管理人员心中纳闷却又看在将军的面子上不好拒绝,便欣然同意。他跟着管理人员一屋一屋地挨个查看,并从一名管理人员手中夺过盛着墨汁的瓷碗,配合拿着毛笔和竹签的另一人登记。五十多间屋子点着油灯,窗户上的光亮映照得通道明明亮亮,通道里有劳工憧憧的身影,她们又在洗簌的洗漱、洗衣物的洗衣物、上厕所的上厕所,照例做着就寝前的工作。范骊每进一个屋子,学着管理人员的样子,装模作样在屋里角角落落和窗户上查看一番,发现她们的被褥很破旧,有的画工拿着针线在缝补破烂的地方,他闻到屋里有股掺合着霉味的汗臭味。后勤管理人员问劳工们缺不缺用的东西,如果有缺用的物品,或发现窗户上的白麻布有破损,便一一登记在竹签上。有的女工提出被褥又破又脏,要求给她们换新的,管理人员说工程上只派发灯油、皂角、水壶、水盏、厕筹等日用消耗品,被褥是定期发放的,还不到使用期限呢。范骊因想急于见到姜淑瑶,进进出出心神不宁,步子走得也较快,经常将管理人员甩在后面,两人面露诧异又不敢责备,只好紧追着范骊,原本细致的登记变成了走马观花的登记。范骊的出现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有人望着他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姜淑瑶并不知道范骊来了,是出来倒洗脸水时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朝自己走来。范骊发现姜淑瑶将水倒进水沟里转身返回时,再没有进屋子查看,而是直奔在她的面前,将管理人员远远丢在身后,那个被他越俎代庖的人急忙赶过来,将墨汁碗要了回去。范骊盯着面露惊喜的姜淑瑶,问:“洗漱了?”姜淑瑶点点头,竟激动得说话支支吾吾:“嗯……哦?……您……还要负责查房吗?”范骊小声说:“那是幌子,过来看看你。”姜淑瑶噗嗤笑了,顿感心里春风荡漾,面部热哄哄的,低声说:“多谢啦。”范骊问:“干一天活累了吧?”自从韩珠许了诺,姜淑瑶果真一觉得疲乏就停下来歇一会儿,一天下来并不感到有多劳累,却违心地说:“很累的。”范骊叹了口气,说:“事务太忙了,实在没时间多陪你。”停了下,压低声音说:“也忌惮督察们……”姜淑瑶说:“完全理解。”范骊的嘴巴凑近姜淑瑶的耳朵:“宁清园揽月亭旁有三棵松树,你们每天上下工经过的地方,那里更僻静,今后你就去那里吧,我随时抽空去找你。”姜淑瑶一听很兴奋,点头道:“记下了!”范骊瞥瞥匆匆忙忙的人影,说:“早些休息吧,不打扰了。”盯着姜淑瑶蒙眬的面孔却迟迟不肯挪脚。姜淑瑶迟疑着,说:“没事……”凝望着范骊,恋恋不舍的样子。画工们干了一天的活很疲乏,都想早点歇息,加上范骊已来找过姜淑瑶一次,不足为奇,大多不再有兴趣关注两人的窃窃私语,通道里的身影渐稀,有聊聊的人影经过范骊和姜淑瑶身旁时放慢脚步,但片刻又匆匆离去。倒是两个管理人员好奇的很,出出进进忙碌着,也误不下朝他两频频张望,不时耳语几句,神情怪怪的,笑意怪怪的。这时杨爽过来了,她径直来到两人面前,将姜淑瑶的半个身子挡在后面,笑嘻嘻地望着范骊,声音既甜又脆:“哦……是范将军,请进屋坐吧。”说着从姜淑瑶手中拿过木盆。范骊感到尴尬,说:“不进去啦,我正和管理人员一起做后勤补给事务呢。”望着姜淑瑶又说:“你们早些安顿了歇着吧。”杨爽没等姜淑瑶开口,抢先说:“多谢您关怀!”范骊瞥瞥杨爽,说:“别客气。”凝望着姜淑瑶欲言又止,姜淑瑶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恰在此时,一个兵士急匆匆赶来,立正姿势站在范骊面前,说:“范将军,司马总管让您赶快去督察署一趟。”范骊一听知道有要事,对姜淑瑶说了句“告辞了”,便匆匆忙忙走了。杨爽朝姜淑瑶撇撇嘴,拎着盆子打水去了,姜淑瑶痴痴地目送范骊的身影消失,才踅身回屋。
昨晚司马昊突然把范骊叫去督察署有什么事,姜淑瑶无从知晓。吃早饭时韩珠一本正经地向画工们宣布了几条禁令,他说从今天开始半个月以内,一不准唱歌、二不准奏乐,三不准嬉笑,四更不准外出走动。画工们听了十分纳闷,面面相觑,想问个究竟又不敢,韩珠一走,免不了嘁嘁喳喳小声议论一番。姜淑瑶立刻联想到是否与昨晚范骊被叫去督察署一事有关?她除了诧异,更主要的是因自己不能去三棵松那里等待范骊幽会而感到遗憾,胡乱猜测,最终不知为何。杨爽向来不关注闲事,听了韩珠的话无动于衷,见姜淑瑶吃饭时常常走神,揶揄说:“别担心,有范将军撑腰,谁敢不让你出去逍遥自在?”姜淑瑶剜了杨爽一眼,懒得搭理。傍晚下工路过金封台时,姜淑瑶看到金封台南面的空地上人影幢幢,其中有兵士又有劳工,他们有的在铲杂草、平整场地,有的在搭建高大的木架,有的载木柱,有人吆五喝六、指手画脚地指挥着人们干活,场面热火朝天。其中那个体格魁伟、语音浑厚的人分明是淳于彪,他一面指挥干活,一面频频朝画工队伍张望。姜淑瑶极目搜寻着范骊的身影,发现范骊站在离搭木架的人较远的地方,一边呐喊,一边打着手势,她不由地止步注目痴痴眺望,被身后的画工扶了一把才恍然清醒。沿路观望,从金封台一直向西至范骊所辖军马草料场方向,人影一溜散开,干活的场面同样喧闹热烈。画工们愈加疑惑,一路上议论不断,姜淑瑶猜想一定是即将举办与工程有关的仪式了,但三天以后发生的事,彻底推翻了她的判断。这天晚饭后,当姜淑瑶回到宿舍准备洗漱安顿休息时,几个兵士将一只木箱放在宿舍入口处,高喊着让画工们过来领白绫花,姜淑瑶、杨爽等画工们纷纷涌来,姜淑瑶当即断定是朝廷里有大人物死了,其余画工也都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有人小声问兵士给谁戴孝,兵士横眉竖眼呵斥说你们只管领了戴,别多嘴多舌。兵士给每个人只发一只白绫花,发的时候吩咐今晚必须缀在衣服上,明早出工时人人检查,谁胆敢违抗,当心皮鞭伺候。画工们经不住恫吓,都睡前老老实实将白花缀在衣服上,姜淑瑶缀好自己的白花,见杨爽在忙着绣香囊,白花扔在一旁,怕她忘记了,只好代劳。
虽然监工的兵士从未向劳工们透露给谁戴孝,但凭着事情的庄重和神秘程度,姜淑瑶已猜到了具体目标——始皇帝。心里不免荡起了涟漪,不过毕竟事不管己,念头一闪而过即归于平静,真正让她挂心的只有范骊,半个月的时间将使她备受煎熬。姜淑瑶感觉杨爽那天的话虽有揶揄之意,但也是存的事实,于是决定验证验证,碰碰运气,晚饭后她便拎着箫出去了,一到宿舍栅门前,伸手拉栅门时,果然被两个兵士拦住,并告诫她六月二十四日前不得外出,更不准吹箫。见姜淑瑶面露沮丧,其中一个和颜悦色,说这是督察署的严令,靠着谁也不行。姜淑瑶感到很失望,也很无奈,只好扫兴返回。杨爽正绣着香囊,见姜淑瑶回来时一副沮丧的模样,掩面偷笑。此后,姜淑瑶于紧张的劳作中数着日子,夜晚常常失眠,伴随失眠的便是胡思乱想。想范骊英俊潇洒、性格温和、温存体贴、能言会事,想他多么的志向远大、勤奋敬业、激情澎湃,想他年轻有为,一定有着锦绣般的前程,若能与他结为伉俪,多么的荣耀,多么的荣华富贵。最后便冒出一个曾经想过的问题:人家是将军级人物,自己是庶民百姓,配得上人家吗?人家又是否真心爱自己呢?接着想在爹娘面前撒娇,想骑着父亲的马在京畿乡野游玩,想在闺房里作画、后花园里吹箫,想与姐弟同伴们在一起玩耍,想那一天突然亭长领着差官找上门来,勒令自己去皇陵建造工地做彩画义工,爹娘央求不成,反被差官横眉竖眼训斥了一顿。差官们强迫自己上马拉车时,父亲的情绪很激动,死拽着自己不放手,被两个兵士推倒在地……想得鼻子发酸,两眼泪汪汪。庆幸的是离开家乡和亲人的时间长不了,因为据说两年左右皇陵工程就完工了,到时就可以返回家乡了。这期间,姜淑瑶心里空落落好像丢了魂似的,干活也心不在焉,见不到范骊,却见了个不喜欢的人——淳于姣。当时姜淑瑶正在彩画房里干活,淳于姣依旧一身素装,腰挂着短剑,步履轻盈的来到她面前,从头到脚默默打量了她一番,声音冷冷地问:“请问,你就是姜淑瑶吗?”姜淑瑶点头说“是”,淳于姣立刻从怀里摸出一面铜镜,认真地观看起自己的容颜,片刻,扫一眼姜淑瑶,突然鼻子一哼,笑了笑,快步走出屋子,弄得姜淑瑶懵懵懂懂一脸茫然。
淳于姣在父亲的督促下,不久前回咸阳看望了母亲,原打算住上一个月,可是只住了五六天就心神不宁想返回陵园工地了,脑子里常常闪现出范骊的影子,晚上也经常梦到他,又坚持了三天便借故告辞了。一到陵园工地,就成了标准的闲散人,最近就感觉更闲,更无聊,每天出去溜达,看到范骊有时在金封台附近指手画脚地忙,有时在通往陵园工地外的临时御道上跑前跑后地忙,只好随着范骊的身影变换游荡的位置,远远地站在那里张望,时间一长,终觉得无趣。骑马来到栅门口,守门的兵士见淳于姣过来,友好地点点头,拉开栅门放行。时值申时末,阳光虽强,却被薄云遮挡,气温并不高。淳于姣骑着马漫步在花篱墙外的荒滩上,看到不远处停放着一辆华丽的轿车,一对纨绔衣衫的年轻男女正在花篱墙前,一边慢步一边观赏,不时用手指指点点,几个仆人点头合腰紧随身旁。骋目远眺,依稀看到更远的地方,有几匹马和几个人影在花篱墙附近移动。淳于姣每次到工地外闲游,差不多都会碰到观看花篱墙的富豪达官贵人们,她无心与他们搭话,独自溜达着,不觉到了卧牛角下。此处海拔变高,地势开阔,她回身遥望,花篱墙一览无余,上面绿叶鲜花色彩缤纷,在阳光的照射下,艳丽的色彩中闪烁着颢颢之光,心里不由地叨叨起来:范兄,我的设想还没跟你说呢,你能同意吗?……我想你能同意的!你一定会同意的!那回她站在卧牛角麓下,望着尽收眼底的花篱墙突发奇想:这么好的风景,何不在此盖几间房子,能常年居住在这里也不枉一生一世了。回到将军署,她黏在父亲淳于彪身旁,说:爹,给我在卧牛角下盖几间房子吧。淳于彪诧异地问:盖房子干什么?淳于姣说:我要住在那里,天天看花篱墙。淳于彪瞪了女儿一眼,笑着说:愣货,这里是坟墓,你以为是风景名胜地?淳于姣嘴一噘,说:就要你盖,就要你盖嘛!淳于彪被纠缠烦了,唬了女儿一句:花篱墙是供始皇帝的鬼魂看的!淳于姣赌气说:那就我也变个鬼魂!说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淳于姣返回花篱墙前,将黑风马丢在草滩,款步近前,将身体紧贴墙体,阵阵奇香涌入鼻腔。她浏览着鲜嫩欲滴的花朵,挪动着身体,忽儿扬起头,忽儿俯下身,将鼻子凑近花朵,一朵一朵地闻着花的气味,浓浓奇香仿佛游遍全身,立马神清气爽,似有飘飘欲仙之感。正痴迷于花香之中,感觉身后有人,扭头一看,韩珠牵着马踮着脚已近身前。淳于姣箭步后退,与韩珠拉开一定距离,同时迅速握住剑柄,警觉地望着韩珠,正颜厉色道:“你……干什么来了?”韩珠显得很平静,嬉皮笑脸的说:“不干什么,刚才在丽邑那面搭建牌楼,干着干着就想起你来了。”韩珠嘴说着话,眼珠子滴溜溜在淳于姣脸上、身上乱滚。淳于姣板着面孔,鼻子一哼:“讨厌!”转身便走,韩珠一愣,说话的声音带着哀怜与无奈:“姣儿,我韩珠真的有那么讨厌吗?”淳于姣跨上马背,猛一拍马胯,黑风马嘶鸣着撒腿奔去。她扭回身拉长声调高喊:“你——不——讨——厌——你很可爱——你是天底下最最优秀的男人——!”韩珠痴望着淳于姣夭娇的身影,迷迷瞪瞪满脑子浆糊,直到淳于姣的身影消失在懆热干枯的荒野,还没有彻底醒悟过来。
淳于姣疯跑了一阵,便回将军署的闺房补睡晚上缺下的觉,睡又睡不着,便开始胡思乱想,想范骊英俊潇洒、武艺非凡、性格随和、好学上进;想半路杀出个姜淑瑶,与范骊关系暧昧,将她甜美的心境搅得污七八糟;想范骊那天傍晚听姜淑瑶吹箫,与姜淑瑶情意缱绻;想韩珠死皮赖脸纠缠住自己不放手。想得心里酸酸的,忿忿的,凉凉的,直到一年以后那场突如其来的事变,才彻底脱离了情感纠结的苦海,一了百了。